对一个仍然生活在共产极权下的人来说,叶利钦的逝世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件,在某种意义上,就像继续生活在法西斯铁蹄下的人们突然听到巴顿将军或麦克阿瑟将军去世的噩耗一样震惊。叶利钦以自己巨大的勇气、魄力和远见卓识,带领苏联人民终结了共产帝国的极权统治,使两亿多共产奴隶获得自由。但在他的身前身后,总是伴随争论,有些争论在他逝世很久也许仍会继续,包括对他的污蔑和诽谤。此时回望叶利钦走进历史深处的背影,不能不感慨万端。
争论之一:500天休克疗法
笑话是这样讲的:丘拜斯的哥哥把自己从全民所有制中分得的10000卢布股份,投资到一家公司,不几天公司破产,自己落得赤贫,于是在家里以“私有化之父”的哥哥身份破口大骂弟弟该死,使自己“一觉回到解放前”;而丘拜斯的侄子则把自己分得的10000卢布股份入资到另外一家投机公司,没多久就暴发了,成为新富阶层的一员,于是在任何场合总不忘记夸奖自己的叔叔…… “500天休克疗法”方案在其制定者丘拜斯家里也面对如此针锋相对的争论,可见其在苏联的争论可能激烈到什么程度。
在讳疾忌医、秃子忌光的中国,当时人们很难从媒体上了解俄罗斯的休克疗法到底是什么,生活在共产党中国的人们,从媒体所了解的,只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肯定又把什么搞坏了”。我敢打赌,就是现在到中国的知识阶层做调查,95%以上的人完全不知道休克疗法是怎么回事。他们如果要记得,也许只记得“休克疗法的失败使俄罗斯GDP几乎减少了一半,GDP总量只有美国的1/10,居民生活水平更是一落千丈,到2000年底俄罗斯人的货币收入总量不足美国人的10%,健康状况和平均寿命也在恶化。有专家估计,俄罗斯人均GDP生产要达到葡萄牙或西班牙的水平,GDP每年保持8%的增长速度也需要15年的时间……”以及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等等字眼。
“500天休克疗法”的核心,就是大规模推行私有化,一夜之间平均分光国有资产。经有关专家评估,俄罗斯的当时国有财产总值15万亿卢布,刚好人口是1.5亿,以前财产是大家的,现在分到个人,也要童叟无欺,人人有份。于是每个俄罗斯人领到一张1万卢布的私有化证券,可以凭证自由购股。记得当时人们跟着官方腔调、人云亦云讽刺俄罗斯的休克疗法或列举其所谓弊端时,我不客气的回击说:其实中国也正在进行私有化,甚至规模比俄罗斯的还要大,但区别在于,俄罗斯是公开的,我们是偷偷摸摸的,俄罗斯是合法的,我们是非法的,俄罗斯的起点是公正的,我们的起点是不公正的,俄罗斯是人人有份、公平合理的,我们是掌权者有份,老百姓无份而已。
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来看我当初的判断,大家发现果然与权力有关的中国人都获得了财富,把原来全民共同所有的那些国有资产私有化到了自己名下。举例说明,某国有企业100人,有国有资产100万,俄罗斯的私有化是人人当场分到1万,而中国是偷偷摸摸的拿,最后企业老板名下也许私有化到了60万,另外40万私有化到了该企业的上级部门的各个领导名下,只不过中国的大街上增加了99个下岗职工罢了。
对比中国现实,叶利钦任用盖达尔做总理,盖达尔再用第一副总理丘拜斯推行的休克疗法何错之有?私有化和市场化进程在叶利钦手里完成后,俄罗斯经过阵痛,到普京任期内经济开始强劲增长,而且是持续、良性增长。此时的中国,经过近30年的改革,的确形成了一个富豪集团,一个据说其中91%的人都与权力有关的富豪集团。
争论之二:解体苏联
苏联消亡后,重新登记成为合法政党的俄罗斯共产党,在很长时间把追究叶利钦分裂苏联的罪行,当作其重要工作目标之一,妄想把他送进监狱。戈尔巴乔夫本人在其回忆录中也说:他自己的意图是在原苏联的版图内终结共产专制,把苏联改造成为一个可以与美国协同发展的民主大国,与美国一道带领人类走向未来,但这个宏伟计划惨遭叶利钦破坏。他认为叶利钦本人无任何民主理念,只贪恋权力,以解体苏联的极端方式终结共产极权,虽然达到了实现民主化的目标,但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已经无法以平等身份作为美国的民主伙伴,从而导致世界上失去了另外一支可以与美国协同与制衡的健康力量,这对人类来说,祸福未料。生活在共产党中国的人,从中共媒体上所能获得的信息,几乎全部是关于如何避免苏共亡党亡国的前车之鉴,或者是苏联灭亡后官员们的悲惨遭遇,以惊醒人们防范和平演变。
这里我不想评价苏联是否可以像戈氏预期的那样作为一个完整的民主国家保留下来,我的观点是,首先,前苏联帝国是靠刺刀建立起来的,各加盟共和国进入苏联版图是武力吞并。所以,这些加盟共和国有权要求独立,与其说是叶利钦接替了苏联,不如说是靠刺刀维系的帝国或迟或早总要解体。其次,苏联作为一个国家,在其延续的70余年里,主要是作为一个凶恶、残暴的邪恶帝国而存在的,它带给国内的是残暴屠杀、灭绝人性、惨绝人寰的专制和奴役,其历史是用一系列反人类的累累罪行和鲜血编织起来的;它带给世界的,则是冷战的恐惧和核战争的人类末日威胁,在世界各地挑起冲突,扶植、输出共产灾难。将这样一个暴政国家解体,无疑是包括苏联人在内的全人类的福音。
如果有什么遗憾,那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联作为反法西斯同盟一员的光荣回忆。苏联虽然消亡了,但其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光荣,则不会消亡,它将被人类永久纪念、永恒不忘,即便在千年以后,人们还会像谈论特洛伊战争一样,谈论那些反法西斯英雄。这一点与苏联的存在与灭亡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城邦国家雅典消亡了,雅典的英雄永不消亡。
争论之三:与戈尔巴乔夫的恩怨
很多人对叶利钦与戈尔巴乔夫的关系搞不明白,他们既像敌人又像朋友,令观者扑朔迷离。我从来没有看到叶对戈有什么人身攻击或负面评价,到是看到很多戈对叶的公开指责。这也许与他们的个人性格有关,叶豪放不羁、热情爽朗,戈则温文儒雅、生活拘谨,二人性格完全相反,可能互相看不上眼。戈氏说到对叶的第一印象,就是有一次中央会议正在进行,他看见州委书记叶利钦爬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正在擅自离开会场,戈在主席台上连忙喊叫,但叶好像完全没听到,这时会场哄堂大笑,有人这才告诉戈,说叶喝醉了,无法继续开会。不吸烟不喝酒的戈也许这时就对叶没有好感了,但后来他们之间的分歧,主要是改革路线上的分歧。
在终结共产极权统治、实现民主化的目标上,他们观点一致,可以说是朋友甚至战友,但在终结方式上,他们却存在尖锐分歧,叶坚持激进路线,而戈则想尝试温和的渐进路线。在戈氏主政苏联、进行改革的时期,苏联其实存在三种严重分歧的路线,叶和哈萨罗夫等人的“民主联盟”极右路线与“8.19分子”的极左路线针锋相对,而戈代表的当权派则处于二者之间,腹背受敌。极右派看不上戈的小脚女人走路,认为会丧失民主化的机会和时间,极左派则认为戈遭到了叶等人的挟持和利用,即将导致伟大的共产主义运动灭亡,坐在总统宝座上的戈,一边要想方设法和企图回归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极左派斗争,一边要想法压制叶等人即将爆发的急躁情绪。三派之间的游戏终于以“8.19政变”为爆发点,唱了一出精彩的俄罗斯版“三岔口”,戈与叶二人的命运在这时联系得最紧,而两人的分歧也达到顶点。
政变分子的策略也很有意思,对戈采取的是软禁,打算以胁迫、治病救人的方式拉拢挽救,但对叶则准备下毒手。他们欺骗被软禁的戈,说叶这个反革命已经被逮捕了,现在只要戈下命令把叶这伙人收拾了,紧急状态立即结束,戈就可以重新返回莫斯科当总统了。但戈很清楚,其代价是民主化必须叫停,一切向过去恢复。戈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没有这个时候更需要叶了,他在被软禁中默默的等待叶的消息,等待俄罗斯联邦的消息。果然,叶从外地赶回莫斯科,带领俄罗斯联邦人民走上街头,向苏联共产党反击,“8.19分子”很快就瓦解了,叶派出飞机把戈接回莫斯科,当飞机飞到度假地时,只有确信是俄罗斯联邦的飞机和来人,而不是苏联的人、更不是苏共的来人时,戈才知道自己安全了,政变也结束了……
接下来的形势发展值得品味,在苏联的三驾马车中,戈知道只有自己落在最后,左右抢跑,已经把中间的他远远甩在后边,如再不断然行事,将贻误战机。于是他宣布辞去苏共总书记职务,并建议苏共自行解散,叶接着宣布苏共在俄罗斯为非法组织,在叶的别罗韦日协议签署后,戈又宣布辞去苏联总统职务……戈与叶这两个敌人堪称配合默契,就这样联手铲除了世界上当时最庞大、最恐怖的专制政权。在后来剖白心迹时,戈对自己在“8.19政变”后的作为十分坦然,有人说他背叛了苏共,他理直气壮的回击:首先是苏共背叛了自己的领袖!戈相信,如果不是“8.19分子”发动政变,自己的温和路线就不会终结了,最后也就会把苏共改造为多党竞争制下的执政党,正是“8.19分子”的政变彻底断送了苏共的未来,也断送了政变分子自己回到极权时代的梦想,而此时的俄罗斯,只有剩下一个选择,这就是欢呼着以翻跟头的速度实现民主化。
我认为叶与戈其实没有根本的矛盾,下台后的戈,正是在叶的庇护下,过起了退休老人的安适生活,他一生深爱的夫人去世后,俄罗斯给予国葬般高规格的礼遇。这一切充分说明,不论戈怎样指责叶,叶从来都没有把戈当作自己的敌人。
叶利钦今天走了,告别了他热爱着的俄罗斯,但俄罗斯不会忘记他,仍然生活在极权下的人们也不会忘记他,他正在离去的背影,也许还有更多值得人们思索和缅怀的。
2007-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