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真谛除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行所未行和食所未食之外,更重要的是思所未思。─

我先与刘导打了声招呼告诉他,接下来到老码头的游览我就不参加了,我要离团去拜访高中老师,晚上再到旅游团住宿的旅館与他们汇合。刘导不放心地问我有没有人来接我,我说已联系好了5点多有人开车来接我。此时刘导才放心地带团离开我,临走前,他又告诉我如遇到什么意外,请立即打电话与他联系。此一小事也反映出刘导的敬业和负责的精神。接下来我便将具体的位置通知了黄先生,他要我稍候,他大约5点30分左右会到达会面地点,我在附近找了个比较显眼的座位坐下来,一边整理照片,一边等待。

贾卡提耶广场上的英国海军上将纳尔遜的纪念碑

我坐在贾卡提耶广场的木靠椅上整理完照片后,突然想到以前1804年英国人在这里为他们的战爭英雄纳尔遜修建了这座纪念碑之后,后来隨着法国移民的增加,包括蒙特利尔在内的整个魁北克地区都成了法国人占多数的法语区。然而今天的法裔加拿大人并没有把这位曾经打败过他们的祖国、并使他们的祖国蒙受耻辱的前敌国战爭英雄的纪念碑捣毁或拆除,而是将其作为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保存下来,并继续予以维修保护。

这事如果在中国,作为敌人;那怕是自己国内敌人的纪念碑、坟墓早就被捣毁一空了。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宽容、博爱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偏执、崇尚斗爭、报复和缺乏宽容之间的巨大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贾卡提耶广场旁的蒙特利尔市政大厅

下午5点40分,黄先生如约开车来到马路对面纳尔遜纪念碑旁,停车向我招手示意(大概那个时候,在贾卡提耶广场附近,正好只有我这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裔,所以他马上就断定我就是他要接的人),我连忙跑过马路与他握手致意。上车后他说,因李老师正处于重病之中,他们一家人都为照顾李老师而忙得不亦乐乎,家里已很久没有做饭了。他先带我去他家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完晚餐,然后再带我去他家看望李老师。我说一切都由你安排吧!

我看了一下车内的情况,车里放有一些装修用的工具,以我从事二十年装修工作的经验判断,黄先生大概是从事装修工程或是与装修有关的维修工程工作的。

大约三、四十分钟后,车停到了一家中餐館门前,下车后我和黄先生一起走进这家中餐馆,大概因为黄先生和他的家人经常光顾这家餐館,所以餐館老板立刻迎上前来与黄先生和我打招呼,老板知道我是从大陆来的,特意把我们安排到一个比较清静的位置用餐,以便我们交谈。黄先生问我喜欢吃什么菜,我说随意,只要清淡一点就可以,海鲜就不必点了,黄先生说这怎么可以,你这么远来到这里,现在又是吃海鲜的季节,硬是坚持点了一份龙虾,又点了好几样荤菜,他又坚持要我也点一样,我见菜单上有油淋辣椒,就点了一份,心想终于能吃到一份合湖南人口味的菜了。

我说你点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黄先生说吃不完打包,正好带给他夫人她们三姊妹吃。黄先生点的几道菜味道都不错,特别是那道芥兰菜芯炒龙虾味道鲜美,只是我点的那道油淋辣椒令我大失所望,端上来的油淋辣椒里面没有放浏阳豆豉,也没有放盐,而是放的糖,也祘是开洋荤吧!我终于吃到了放糖的油淋辣椒。

吃完晚餐,将剩下的菜餚打包后,我与黄先生一起登车前往距这家餐厅不远的他所居住的公寓,乘电梯登楼后,就到达了黄先生一家所居住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李老师斜躺在一张家庭病床上,面色蒼白,病床边放着输液的挂架、氧气瓶和一些急救的器械和药品。

李老师留在大陆的大女儿(已退休)也从成都赶过来照应,二女儿(就是黄先生的夫人)和三女儿都在蒙特利尔,我和她们打过招呼之后,我连忙走到李老师的病榻叫了一声:“李老师!我是长郡高五十班的陳XX,我代表五十班还健在的同学和欧政武同学(欧同学比我们低几届)来看您了,您还记得我吗?”

她的二女儿连忙说她记得,早几天得知您要来看她,我们问她记不记得这个名字,她还说:“记得!记得!好学生啊。”李老师见到我,她很高兴,但身体久病衰弱,语言含混,吐词不清(因咽喉部刚动过手术),需借助她女儿的“翻译”才能交流。

1996年她在75岁的高龄时,毅然离开她生活了75年的故土,离开她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学生们,不远万里来到陌生的异国他乡,从此再没有回去过。

要知道75岁都是人们希望叶落归根的年纪,而她却选择了一去不复还,只有痛彻心扉、不堪承受的苦难和屈辱才能导致一个本应落叶归根的老人,作出远离故土出走异国他乡,而且一去不复还的痛苦抉择。当忆及往事时,李老师不时发出一声声痛苦而深沉的长叹,一滴混濁的老泪,从她那曾经明亮照人,而今已失去光泽的眼睛里从眼角沿着瘦削的臉颊流向耳际。

为了避免引起李老师过度的伤感和影响她的休息,我只好在再三祝福她健康长寿之后起身告辞。临走前,我把欧政武同学托我带给李老师的中药制剂交给她的女儿们,她的女儿们也把早已准备好的礼品:未经加工的美国核桃仁、深海魚油每样分作三份,每份上都贴上了名字分别送给我、谭运华、欧政武三位同学,另备有几件儿童衣服、玩具是送给欧同学的小孫子的。我说谭、欧二位同学的东西我帮你们带去,我那一份我心领了,我就不带了,我实在拿不动(三人的东西一共重达十斤左右)他们坚持要我全部带走,他们早已用一个十分结实的袋子把这些礼品都包装好了,我实在推脱不过,只好连声道谢后与他们告别。

在我探望李老师期间,黄先生正在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儿(又要上班,又要轮班照顾李老师,足见他每天的辛苦),见我告辞,他连忙起来帮我提着礼品包,一起下楼到车库开车把我送到旅游团住宿的小镇,这个小镇在蒙特利尔与明天要去的魁北克之间,比较远,大约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在晚上10点多才到达这家旅馆,我打电话给刘导,他说我的房间鑰匙已放在大厅服务台值班员那里,把我的名字告诉她,她就会交给我。直到我拿到房门钥匙,黄先生才与我道别离开,我对他表示了真诚的感谢,我担心他过于劳累,再三嘱咐他路上小心,不要开太快。

进到入住的房间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高中时代的往事一件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首先想到的是李老师她那命运多舛的一生。1955年秋季我考入长郡中学高中,在学校发佈的新生录取榜上,我看到我的名字写在高50班的名单上。9月1号开学的第一天,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秀、举止端庄的三十来岁的女教师走进教室,她首先自我介绍了她的名字,并用粉笔把她的名字李曼青三个字写在黑板上。他说她就是我们这个班的班主任,并兼任我们的俄语教师。

我在长郡中学唸初中时,对李老师并不熟悉,但对她的先生张健知老师却很熟,因为张老师是教职工兰球队的主力队员,时常在兰球赛场上看到他的英姿。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长相英俊、酷爱兰球运动的张老师,在1952年当局为选拔几位优秀英语教师去朝鲜战场当翻译而对他进行的体检中发现了癌症,据传医生对张老师的家属说他顶多只能活五年。李老师在担任我们班主任的前两年多就是笼罩在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生离别的阴影之中度过的。

1957年冬张老师终于离开了他深爱的李老师和他们的三个年幼的女儿驾鹤西去。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尽管李老师既要照顾病中的张老师,又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女儿,又没有耽误过一节课,还尽到了一个班主任应尽的一切职责。不难想象她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困苦。

李老师出身大户人家,有一次我因事到李老师家去,那时张老师已过世,李老师又要教书又要当班主任,还要带三个年幼的女儿,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把她的母亲接过来一起住,给她帮忙。我进去后李老师指着我对她母亲说:“他就住在聚福园五号”,此时她母亲对我笑了一笑(祘是打招呼吧!),然后神态有点悲慽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当时我很奇怪。

礼拜天回家后我和母亲谈及此事,母亲对我说这栋房子(聚福园五号)原来的房主姓何是个大地主,“解放”后搞“土改”,从乡下来了几个拿梭标的农会会员,要把何老先生抓到乡下去斗争。又爱面子、又胆小的何老先生便趁农会会员在他家吃飯时不注意,一个人提了一桶水跑到阁楼上,将头插入水桶中自溺身亡。

听到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后,我立刻连想到李老师的母亲不是何老先生的女儿便是曾在聚福园五号住过的何老先生的至亲。不然李老师怎么会指着我对她母亲说,我就住在聚福园五号,她母亲听后又显出那样悲慽的神情。

也许是由于连生三个都是女儿,出于中国人之常情,她大概很想有一个儿子。我记得有好几次晚自习时我不经意之间一回头,就看到李老师默默地站在我坐位后面,看着我做作业(那时的班主任时常晚自习时,都要到教室里来巡视学生们做作业的情况)。

1958年我高中毕业离开长郡中学之后,就与李老师天各一方,在各自经历了自己漫长而深重的苦难之后,再次相逢已是三十八年之后的1996年。

那年夏天我的内弟因患脑积水在湘雅附二院脑外科住院动手术,偶然遇到了已三十八年未见过面的、在脑外科当主任的高中五十班的同学胡守兴教授,他邀我去他家小酌,谈及往事时,他向我介绍了这三十八年来李老师所经历的苦难和蒙受的屈辱,令我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我问清了李老师的住址(教师进修学院宿舍)便专程去拜访她,她住在一套宿舍房里,那年她已七十五岁,她的女儿们专门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她的二女儿、三女儿已经出国到了加拿大,只有大女儿仍在长沙工作,每个礼拜都会过(湘)江来看望她。

尽管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眼睛依然如当年一样明亮、神态举止依然显得那么高雅端庄,她见到我非常高兴,坚持要留我在她家吃午饭,她对我所经历的苦难只是略有所闻,因我离开大学之后的处境使我与中学、大学的同学都断绝了往来,我大略向她讲了一下高中以后的经历之后,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还不出国?我告知她两个女儿都只有十来岁,又不懂英语,出去难以谋生,只好留在这里。

我怕引起她的伤心,始终没有问及她的往事,她告诉我她正在办理移民加拿大的手续,等簽证下来她就会去加拿大两个女儿那里,再也不想回来了。

那次见面后再次相见,不想又经过了卄一年才得以如愿,看到李老师当时的身体状况,我已明白这次也许是我与李老师见的最后一面了,想到这里心里有些伤感,但愿她能在女儿、女婿们的精心照料和加拿大完美的医疗条件之下,度过眼下的难关,恢复往日的健康。

后记:那次我去看望李老师之前,她因咽喉部病痛(这是教师的职业病)而往院动了手术,术后因不能进食,只能用导食管往胃里注入流质,不料一次护士在通过喉咙往李老师胃里插导食管时,不慎将李老师的胃壁戳穿,导致胃内食物流入腹腔引发炎症,不得不施行剖腹手术,对腹腔进行清洗,她当时已是刚动完咽喉手术不久的身体虚弱的九十六岁的老人,哪里经受得了这一番折腾,以致到我去看望她时,她身体已虚弱到那个地步,那时医院为方便她的家人照顾她,专门为她在她女儿家开设了一间家庭病房,除有一应医疗急救设备外,每天都有医务人员来为她诊治。当时我看到李老师身体虚弱到那个地步,我都以为李老师去世顶多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内的事。不料在她家人的情心照料和加拿大近乎完美的医疗保健条件之下,她居然又活了五年,直到2022年下半年才安然去世,享年一百零一岁,这期间她居然还安然度过了2020年至2021年那令人恐怖的“新冠病毒”大流行期,这实在堪称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