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终结:两次革命回眸
二十世纪,对中国来说,是革命与战争、运动与斗争的动荡世纪,到世纪之末,才初创和解与改革的局面。回首百年沧桑,教训多多,感慨多多,但是,基本的历史成果是什么呢?
二十世纪的中国,发生了两次革命。一次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一次是1949年的共产革命。前一次革命的旗帜是三民主义,后一次革命的旗帜是新民主主义,其实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因为,就在夺取全国政权的前夕,毛泽东就筹划搞社会主义了。这个所谓新民主主义革命没有结出一个“新民主主义阶段”之果。所以这个革命是胜利了还是夭折了,还值得讨论。辛亥革命呢,权威的说法是失败了的。但是,如果说,北伐战争是完成了孙中山的遗愿,应当说是辛亥革命的继续。北伐战争后,扫除军阀,建立了统一中国的政府,就是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政府。这个政府统治中国二十二年,治国纲领是三民主义,成就不能令人满意,还痛斥其腐败专制,所以被中共的武力所取代。但公允地说,国民政府的二十二年是外患内忧的二十二年,这期间除了扫除军阀,它还做了一件大事,就是领导抗日卫国战争取得了胜利,到1945年成为世界上四大强国之一,并联手发起成立了联合国。所以,在民族主义方面,它是做得很有成就的。在战争年代,民权主义与民生主义做得难免就差一些了。不过抗战之始,就联共抗日;抗战一结束,蒋介石就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还主动邀请中共商谈和平建国。后来,这些努力都成了泡影。其真正原因,可能很复杂,也可能很简单。不管复杂还是简单,好在知道真相的人愈来愈多了。可见,民权主义方面,国民党也是在努力的。后来在与中共的交战中败退台湾。但一个甲子年之后,它不但存在,而且获得了新生——实现了民主化的现代转轨,在世人的口碑中还算不错。有人还说,失败者成了胜利者。
辛亥革命,从孙中山到蒋介石,极为简单地提示一下,以便中共革命有一个可比较的背景。
1949年的革命,结出了三个历史成果:一个是极权,一个是共产,一个是对人性的扼杀。下面分别简述之。
极权——1949年革命所建立的上层建筑
这个革命打出的是民主主义的旗帜,生下来的却是一个极权制度。“极权主义”是外来语。中国的习惯说法是“专制主义”。上世纪三十年代,兴起了法西斯主义,斯大林主义,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学者们(如波普尔、汉娜•阿伦特等)以极权主义命名之。半个多世纪前,阐述极权主义的著作问世,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络绎译介到中国。其实,专制主义与极权主义是属于同一个权力体制范畴。所以,中国学界对毛泽东的政权体制有的称专制主义,有的称极权主义,有的称专制极权主义。这无明显不妥。但若将专制主义与极权主义作一比较,就知道将毛的政权体制称之极权主义更为贴切。
专制主义的专制主要限于政治领域,即政治专制。为了政治专制,也将专制方式扩大到别的领域,主要是思想文化领域。中国从秦开始,历朝对思想文化领域都有所控制,搞文字狱,迫害异见者。
极权主义与专制主义不同的是,它还将专制扩大到经济领域和社会的各个领域。在经济领域,对一切生产资料实行公有,在国家所谓计划下运作。在这种统制经济下,民众的生存命脉被国家所控制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不用看汉娜•阿伦特的著作,也会对极权有切身的感受。中国几千年的皇权社会可没有这么干过,那里总有自由农、地主、商人、游民等。
极权主义还将专制的触角深入到社会的一切领域。比如教育,从小学到大学的各类学校里,学校的领导、教学计划与各种教材,都由官方统一安排,从娃娃开始就灌输“党化教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热爱党,拥护党,忠于党,党叫干啥就干啥,等等。国民政府时期,学校不是由党统一管制的。那时有公立学校,有私立学校,还有教会学校和慈善机构办的学校。办学模式和教学内容是多元的。比如宗教,在中共极权体制下,不可能像西方那样是一种独立的社会力量。它们的口号是“爱党爱国爱教”,是国家权力的附庸。其宗教领袖置于中央的直接监控之下,他们不是由教会选举产生,而主要由官方选任、主要对官方负责。他们失去了与信徒的联系,很难有自主的全国性的宗教活动,从而有效地遏制了宗教势力的发展。如不听党的话,就扣上“利用宗教进行反党”的帽子,逐出教门,予以惩罚。至于党派活动的自由,更是一个禁区。组织政党,不但严禁,而且严惩。1949年,有八个民主党派被中共入围,公认是中共的八个花瓶,完全为中共所控制,领导人由中共派任或由中共可信之人掌门,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在主子指使下为中共呐喊助威;他们如此作为,多半是被驯化了,也有恐惧的因素。那么,还有没有“群众组织”呢?有。工会、共青团、妇联三家。可1949年以来一直是官家组织,是共产党的帮手,怎能为群众说话监督共产党呢!社团组织中,很大的一家是工商联。改革以来,私营民营经济崛起壮大,自然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中共就通过工商联来控制他们。中共在这里设立党组,大小事儿党组说了算。民营企业家代表当个主席或副主席,或者,再给你安排个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给你名誉、地位,叫你少说话,即少说不利于共产党的话。还有数不清的各种社团:学联,文联,社联,协会,学会,研究会,如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医学协会,科学技术协会,历史学会,经济学会,文学研究会……这些社团,如设有脱产机构,无不有党组。松散的学术、文艺团体,统一在党的领导下,不允许搞资产阶级自由化。
总之,从经济到教育、宗教、党派、各类社会团体,当然还有思想文化这一大块,都被共产党控制、垄断了。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公民没有了一点点的自由空间。可以说,在共产极权制度下,消灭了社会这个存在,只有党国。这是人类史上没有的事。人类的历史,首先有社会,然后有国家。国家产生之后,社会与国家一直处在对峙之中。在君主制下,社会处于消极被动状态,是弱势的一方。在民主制下,社会处于积极主动状态,成为强势的一方了。为求得国家与社会的平衡,启蒙思想家们殚精竭虑,其著作汗牛充栋,成为政治学久论不衰的主题。包括孙中山的“权能”说,也是对此题的一解。而毛泽东对这些探讨人类文明的思想资料不屑一顾。他消灭社会,建立极权体制,是人类史上的一个独创,与希特勒、斯大林相比,他可称冠。
共产党在野时,起劲地批评蒋介石专制独裁,可蒋没有搞极权。后人自然要问:1949年革命之后搞了极权,是进步了还是后退了?
上面所说的,还不是极权制度的核心。核心是国家权力的高度集中与高度垄断。这方面与专制制度无重大差别,差别只是集中与垄断的程度而已。以毛式极权体制而言,可分三个层次:第一,将地方的权力集中于中央控制;第二,将中央的行政、立法、司法三种权力集中于党,由党指挥与控制;第三,最后,将国家和党的权力集中于党魁。他是党的主席(后称总书记),是国家主席,又是国家武装力量的总司令——军委主席,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外交场合,他一个人可以代表党,代表国家,代表政府,还可以代表中国人民。这是典型的独裁。更严重的还在于他是意识形态的权威,拥有真理的垄断权。在文革的极端年代,全国只有一个大脑,一个出版物(毛泽东著作),一个声音(最高指示)。所以在极权体制下,作为党国独裁者是“三垄断”的总裁:他垄断权力,垄断真理,垄断财富。
对于极权体制的独裁者,军委主席一职具有特殊意义。因为在这种制度下,无论党内和社会中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和冲突。面对矛盾和冲突,毛是绝对不用法律手段去调解的。101 他治理国家、应对冲突的办法,一是靠个人威望,领袖的魅力;二是以武力为后盾或直接动用武力,让武力来摆平冲突。1976年镇压“四五”运动,1976年粉碎“四人帮”,1989年“六四”天安门血案,是极权体制下解决冲突的三个典型案例。胡风案,彭德怀案,彭、罗、陆、杨案,刘少奇案,胡耀邦案,赵紫阳案等无数冤案也都属此例。吴思在《血酬定律》中有一句话:“暴力强者说了算。”他说,这是一条元规则,决定规则的规则。102 可见,极权制度原是一种原始、落后的制度,同黑社会组织所通行的方法没有多大的差别。现代国家有了宪法和法律,有了议会和法庭,为什么还凭武力来维系这个体制的运转呢?2002年胡锦涛接任了党的总书记、国家主席,可只有到2004年江泽民将军委主席转让给了他之后,他才真正坐上了党国第一把手的交椅,他说话才显得有分量。
共产——1949年革命所建立的经济基础
1949年之后大陆政权立即推行社会主义,即共产。将地主的,资本家的,手工业者的,小农的生产资料、私人财产统统归公(国家或集体)。剩下的两只手和一个脑袋,也不能自主劳动。从决策、生产、交换到分配,统统由从上到下的领导者来指挥与操办。劳动者成了工具一样的角色,他们的劳动与酬劳难以对应,因此失却了对劳动的兴趣。这种集权经济由于违背人性本质,时间稍久便出现经济发展停滞,甚至衰退,物质资料普遍匮乏,还发生饥饿和非正常死亡。出现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上的“奇观”。毛泽东开始时反复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有很大的优越性,它能大大的提高生产力,等等。可是,到毛去世时,这种制度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终于开始解体了。时间大概是1980年前后。农村的人民公社被包产到户取代。人民公社的干部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说这句话表示了他们的不满,但很蕴含着对“共产”的讽刺。城市的国营企业搞了一阵子承包制后无奈地一分为二:“抓大放小”。那些关系国民经济的重要领域和重要行业,如能源、交通、通讯、金融、军工等,仍由国家控制,而中小企业就让其自生自灭。与此同时,民营经济由非法倒合法,迅速崛起,至2006年,其创造的财富占国家经济总量的百分之五十。但是,自由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仍受到行政权力的限制,一方面,国家仍控制着重要的经济领域和经济部门,使资源配置不能完全市场化,民营、国营企业不能享受市场平等和法律平等。另一方面,政府既是经济生活的管理者,又是经济发展的投资者和受益者,是市场的一个重要主体。于是权力进入市场,官商勾结,甚至官商一体,财富集中,贫富两极化,在GDP快速提升的同时,权贵资本集团在中国安家落户,他们坐大一方,成为国民财富的盘剥者与分赃者,是当前中国社会进步和改革的主要阻力。
1949年之后六十年的经济状况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概括:毛时期的“共产”使中国堕入普遍的贫穷,后毛时期的“改革”,使中国的社会财富落入到少数人的腰包,社会出现了贫富两极。中共的革命消灭了富人(地主、资本家),消灭了富人之后结果自己成了更富的人。中共的革命反对官僚资本主义,消灭了官僚资本主义之后,结果产生了更多的官僚资本主义。那么,这个革命,在经济方面的意义在哪里呢?
反人性——共产极权制度的本质
依靠暴力,一个新的社会——共产极权社会建立起来了。但还需有适应这个社会制度的人。社会由人所组成,人是社会的分子。如果人们不习惯于在这种社会制度下生活,进而对这个制度的“优越性”表示怀疑甚至不满,那么这个社会制度要持续下去便成了问题。
这是横在共产极权统治者面前的难题。
于是,要坚持共产极权制度,就要改造人性,扼杀人性,使人不成为人。所以,共产极权制度必然要反人性。1949年以来的历史就是反人性的历史,毛泽东为此不遗余力。直至改革以来人性才渐渐回归。人开始有了生存与发展的空间。
关于人性,毛泽东是否定的。早在1942年,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有没有人性这种东西?当然有的。但是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就只有带阶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还说,“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就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实质。103 毛泽东对人性提出了十分重要的误导性观点:第一,否定人类的共性,认为人只有阶级性;第二,个人主义是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实质;鉴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是两个对立的阶级,它们的人性也是对立的,以此推论,反个人主义应当是无产阶级的人性了。以下的分析我们便会知道,忘却个人的人才会适应共产极权制度。
毛泽东上述否定人性的观点,使人性论的研究长期空缺,几乎成为无人问津的禁区。它使文艺理论和文艺创作乃至整个人文社会科学处于落后状态,更为重要的是,它成为反人性的共产极权制度得以立足的理论依据。
这里不可能对人性问题展开讨论,但有必要对人性提出正本清源的观点:第一,人类存在着共同的人性,表现为都有着共同的欲望与追求,如珍惜生命,守护财产,要求自由,同时,互相友爱,热爱和平,维护人的尊严,实现人的价值,它们作为正面价值历来加以弘扬。第二,人性的基础是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承认个人价值优先于共同体价值的一种理论,也是人权说的根基。共产极权制度下,个人主义被斥之为万恶之源,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由此使人类在几千年文明史中所积淀的道德、法律等文明成果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导致人性扭曲,道德衰败,善恶颠倒,是非混淆,世风日下。
共产极权制度何以反人性呢?
“共产”的反人性。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要保存他的生命(这是人性的底线),并且总希望活得好一些,提高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质量。这都需要有一定的物质条件——财产。因此,“文明时代唯一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是“财富,财富,第三还是财富”,“不是社会的财富,而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单个人的个人财富”。104 个人财富即私有财产对人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恩格斯作了明确的肯定。所以,每个人以合法手段获得的个人财富完全正当,它是人作为人的共同诉求,是维系人类社会的基本法则。保护私有财产、甚至神圣不可侵犯,这是西方社会文明之源,从古希腊、古罗马到近现代欧美,皆为各国法典的基石。西方资本主义正得益于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律保障,才获得长久发展的动力。十九世纪中叶,共产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提出消灭资本主义私有财产的命题,可又提出“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的设想。他的理论是矛盾的,在西方国家的社会主义实践中并无回应。二十世纪以来,西欧各国的社会主义政党在实践中克服了马克思理论中的矛盾,其方法是将私人财产所有制溶入于社会主义,或者说,在资本主义的大树上嫁接社会主义,结果是两者共生共荣、相得益彰,俾使西方文明长盛不衰。
毛泽东不顾人性,消灭一切形式的私产,推行共产。推行共产,要使人们适应于人类史上无视人权的共产制度,毛深知必须改造人性。他教育人们要一心为公,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他要人们不计报酬,无私奉献。他要人们遵守国家至上、集体第一的原则,个人利益无条件地服从国家和集体的利益(直到新世纪,地方政府和房地产开发商仍打着这种说教进行野蛮拆迁、暴力圈地)。他要人们“斗私批修”,甚至很斗“私”字一闪念。他对“个人主义”作了自私自利的解释,成了一个可耻、卑鄙的名词与声讨的对象。共产制度下每个人不再有私有财产。每个人、每个家庭的生存纽带捆绑在国家的战车上,听任国家摆布。如同托洛斯基所说:“在一个政府是唯一的雇主的国家里,反抗就等于慢慢地饿死。‘不劳动者不得食’这个旧原则,已由‘不服从者不得食’这个新的原则所代替。”105 共产制度下视私有制是一种罪恶(直到今天,各种私有经济在官方的话语中仍称为“非公有制经济”,私营企业称为“民营企业”,那大大小小的私营企业家更忌称“资本家”了)。那些有产者——地主和资本家是剥削者,而剥削者就是人民的罪人,历史的罪人,社会主义的罪人,国家用粗暴的方式剥夺他们的财产,在一拨又一拨的政治运动中还不断地受到批判,其家庭成员受到歧视。毛泽东要使每个人相信:为“公”才是高尚的,为“私”则是可耻的;贫困和平均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结果,伪善成了时尚的道德,得过且过成了人们的生存准则,效率低下是各个生产领域的常规,浪费人力、物力和财力是这一制度下的必然现象。伟大的事业与个人利益并无关系,每个人不过是国家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试问,这样的社会还会有活力和生机吗?这种反人性的共产制度,必然遭到人性的反抗而惨败!
“极权”的反人性
如果说,“共产”是从人的生存需求上灭绝人性,那么,“极权”是从人的精神上灭绝人性。崇尚与追求自由,这是人的本性,反抗奴役与压迫,贯穿于人类的发展史。人与动物之区别,人不仅要得到物质上的满足,更重要的,人有意志,有思想,有创造和实现自我价值的欲望,因而人要精神自由,因为创造和实现自我价值都是以自由为前提的。动物没有创造历史,而人创造历史。我们面前有两类事物。一类是自然的生成物,如山脉、海洋、河流、土地、矿产、生物,等等。一类是人类的创造物,如各类农产品和工业产品,各种建筑物与运输工具,各种武器,科学技术,思想资料,文学艺术,还有经济和政治体制等等。人类的这些林林总总的创造物日新月异、升级换代体现了人类社会的进步。这不能不说是精神自由的成果。人们因此赞美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卢梭更一针见血:“放弃自由,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就是放弃人的权利,甚至就是放弃自己的义务。”106 因此,失去自由的人,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第一句歌词:“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是反专制、反极权的号角,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而马克思把未来理想社会定格为“自由人联合体”。沙文汉被打成右派后潜心撰写了八万字的论文《中国奴隶制度的探讨》,提出了一个新颖的学术观点:认为中国自商周以来的社会实质上是奴隶社会。他的理由是,中国自古代以来,土地历来属于国家,连人也是属于国王或诸侯的,人(臣民)实际上都是奴隶。这使中国社会长期只形成两个阶级:“一头是人数极少的主子,一头是人数极多的奴隶,中间缺乏第三种阶级自由民”;与这种社会结构相适应的国家形态,就是“政治经济完全合一,权力极端集中的君主独裁”107鲁迅说过,中国的文化说到底是“侍奉主子的文化”。这与沙文汉的结论应该是吻合的。这是近代中国落伍的根本原因。
1949年所建立的政权,不但没有改变中国历史上专制的传统特性,反而变本加厉,升级为极权制度。为了巩固这一制度,中共竭尽扫荡人性中的自由因子。
一是迫害文化人士。毛泽东以超越秦始皇一百倍的力度迫害中国知识分子。建国伊始,即批判电影《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批胡风,抓胡风分子,将之投入监狱或劳改。1957年开展“反右”运动,将三百多万知识分子打成右派,予以不同等级的惩处:或开除公职、开除党籍,或发配农村劳改、劳教、或降职降薪,就地接受改造等。文学作品,学术研究成果,不时点名批判,加罪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上纲上线,粗暴讨伐。作者动辄以言入罪,扼杀创作自由、学术自由。文革期间,有所谓“恶毒攻击罪”,即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等,一旦发现,以现行反革命论处,予以处决。文革期间,这类反革命分子一共杀了多少万(有的是文革之后杀的,如上海的王申酋),至今尚无统计。极权统治使整个社会像个大监狱,人们生活在诚惶诚恐、人人自危的氛围中。
二是进行封闭式教化。推行一元宗教,掀起现代造神运动,大搞个人崇拜,搞党崇拜,极权崇拜,革命崇拜等。毛英明伟大,是人民的大救星,是心中的红太阳。毛的话是“最高指示”,一句顶一万句。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对毛要“三忠于,四无限”。中国共产党伟大光荣正确。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党必须领导一切。要相信党,对党要忠诚老实。要服从党的安排,把一切献给党,做党的驯服工具。党也会犯错误,但党自己能改正错误。党是人民利益的代表,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是先进文化的代表。邓小平掌柜时期还提出“四个坚持”: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
这里有必要指出,“代表”一说其实是“专制”的别称。你想,党什么都代表了,还要宪法和法治吗?还要议会和舆论监督吗?还有必要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吗?所以,“代表”得愈多便“专制”得愈多。所谓“三个代表”就是全方位的专制,就是不折不扣的极权。既然党什么都代表了,人民便只需听从党的指示,服从党的安排,为实现党的任务而奋斗。人民只能充当“工具”、“奴隶”的角色了。“代表”说还具以下的逻辑内涵:你若与党有异见,你若不服从党的领导,你就是反人民的分子了。“代表”说使多少有良知的志士沦为人民的“敌人”!
统一、集中、服从,从党内到党外,是每个人的思想、行动准则。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全党服从中央,民主集中制的这“四个服从”,在实际生活中就是全党全国服从一个人,即党国总裁。“服从”是极权国家的政治伦理和道德伦理的精髓。
新闻、文学、教育这三大块而言,报刊是党的喉舌,文学要坚持党性原则,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结果都失去了自己的本色。新闻不再坚守真实,文学不再追求真、善、美,教育不再是为了培养诚实而有才学的人才。在党化教育下,中国不再有巴金、曹禺、老舍式的文学家,在中国本土上没有出现过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中国人。钱学森多次问道:中国的高等学校为什么培养不出优秀的科学技术人才?温家宝总理对此无言可答。其实,答案钱学森是清楚的,他是带着遗憾去世的。此谓“钱学森之问”。后来石仲泉认为,“钱学森之问”也适合于人文社会科学。极权统治对于思想、文化、道德的破坏所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
阶级教育是党化教育的一个重要内容。大致可分两个方面,一是要有阶级斗争观念。以阶级斗争为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要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要反修防修,使红色江山永不变色。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谁胜谁负还没有真正解决。对内要扫除“封、资、修”,对外要打倒“帝、修、反”,解放全人类。二是进行阶级仇恨教育。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要有无产阶级的阶级感情,同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进行无情的斗争。哪怕你是我的父母、夫妻、老师、亲友,只要发现你是“阶级敌人”,就要划清界限,大义灭亲,背叛家庭,揭发罪行,维护党的利益,维护社会主义的利益。文革期间,无数的教师和知识分子,大批的所谓“走资派”,被红卫兵、造反派活活打死、整死,许多人受尽折磨,就是“仇恨教育”结出的累累恶果。后来有人把这种“仇恨教育”称之为“吃狼奶”,也就是泯灭人性,人性中注入兽性。
三是控制传媒工具。第一,对重要的电台、电视台、出版物和出版机构进行直接控制。第二,下达禁令:通告什么内容不能报道,什么内容不能发表、出版。第三,对出版物实行事前审查和事后追查制度。对违反指令者进行惩处:或警告,或撤职、调动工作,或查封停业等。第四,对网络进行监控,发现不当内容者,或屏蔽,或干扰,或关闭网站等。以上控制工作由中宣部、国家新闻出版署与公安部门违宪实施。
对人性的扼杀,目的是使每个人成为奴隶,成为奴才,便于极权统治,使中国永远停滞在愚昧时代。胡适说得好:“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108
没有人性,便没有人道,便没有人权。这样的社会制度从建立的那一天起,便是灾难的开始,便注定是要被历史所淘汰的!
如果以极简单的文字表述1911年革命与1949年革命在历史坐标上的方位与价值,那就是,1911年的革命是以民主共和结束数千年的皇权专制;而1949年的革命是原始与现代相结合的专制,即极权统治彻底毁灭民主共和的走向。这次革命使中国历史至少倒退一个世纪。
原来如此!
注 释
1、李普、丁东主编:《大哉李锐》,时代国际出版公司(香港),2005年版第470页。
2、辛子陵:《红太阳的陨落——千秋功罪毛泽东》,书作坊(香港),2007年版上卷导言。
3、转引自王克明:“冯友兰临终谈毛泽东”,《炎黄春秋》2009年第2期。
4、林彪:《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
5、金雁:“一月剧变”,《炎黄春秋》2008年第7期。
6、引自金雁:“一月剧变”,《炎黄春秋》2008年第7期。
7、《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34页。
8、《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39页。
9、《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56页。
10、《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69页。
11、12、《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70页。
13、《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58页。
14、《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368页。
15、张国焘:《我的回忆》,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193、195页。转引自邵建:“胡适与陈独秀关于帝国主义的争论”,《炎黄春秋》2008年第1期。
16、“索科洛夫——斯特拉霍夫关于广州政府的报告”,《联共》⑴,第63页。转引自邵建:“胡适与陈独秀关于帝国主义的争论”,《炎黄春秋》2008年第1期。
17、王芸生:“读雅尔塔秘密协定有感”,《大公报》1946年2月13日。
18、《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15页。
19、沈志华主编:《中苏关系史纲》,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第70页。
20、辛灏年:《谁是新中国》上卷,蓝天出版社(美),1999年版第141页。
21、根据《田中角荣转》日语版翻译。
22、《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合编,中共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1994年版。
23、1945年,仅苏联远东军第39集团就向中共军队交付:1565门大炮,2139门迫击炮,600辆坦克,860架飞机,12000挺机枪,2500多辆军车,13000匹战马外加679座仓库的物资。
24、岩石:“毛的‘一边倒’之真相”,《价值中国网》,2009年5月9日。
25、26、同上。
27、《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18页。
28、《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57页。
29、李慎之:“中国文化传统与现代化”,《李慎之文集》上卷,第33页。
30、《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19页。
31、《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25页。
32、《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27页。
33、《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18、619页。
34、刘亚洲:《甲申再祭》,2009年。
35、《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18页。
36、见《中国青年报》1988年4月10日。
37、张绪山:“毛泽东棋局中的鲁迅”,《炎黄春秋》2009年第6期。
38、辛子陵:《千秋功罪毛泽东》,书作坊(香港),2007年版下卷,第437页。
39、谭嗣同:《仁学》,《中国哲学史资料选集》近代之部上,第320页。
40、李扬帆:“中国近代之败,实为意识之败”,《同舟共进》2009年第7期。
41、见《炎黄春秋》2009年第7期,第36页。
42、《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46页。
43、陈伯达:《中国四大家族》,长江出版社1946年版,第153页。
44、《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253页。
45、武力:“重新审视官僚资本的几点想法”,《中国经济史研究》,2003年第2期。
46、李茂盛:“孔祥熙私人资本初探”,《山西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
47、李菁:《往事不寂寞》,三联书店2008年版。
48、资料来源:《时代周报》(广东)2009年6月25日。
49、《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61页。
50、《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34页。
51、《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81页。
52、《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75页。
53、林蕴晖、顾训中:《人民公社狂想曲》,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页。
54、《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81页。
5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页。
56、辛灏年:《谁是新中国》上卷,蓝天出版社(美),1999年版第305页。
57、《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36页。
58、辛子陵:《千秋功罪毛泽东》,书作坊(香港),2007年版上卷,第237页。
59、见《人民日报》1966年8月1日社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
60、见《炎黄春秋》2009年第7期。
6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7-479页。
62、《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367页。
63、《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83页。
64、《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86页。
65、辛灏年:《谁是新中国》上卷,蓝天出版社(美),1999年版第168页。
66、每年的10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节,这没错;可是将1949年10月1日说成是“开国大典”,是一个误解。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在1949年9月21日至30日举行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成立的,无论是毛泽东的会议开幕词和这次会议的宣言,都宣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而10月1日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隆重集会是“庆祝典礼”,即“庆国大典”。详细情况可见燕凌:“不能忘记本原的开国大典”,载《炎黄春秋》2009年第11期。
67、《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29页。
68、《斯大林选集》上,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15页。
69、余英时:《民主制度与近代文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1页。
70、《毛泽东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7-28页。
71、《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76页。
72、《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85页。
73、《列宁选集》第3卷,第621页。
74、《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39页。
75、陈修良:《生活就是考验》,1987年。转自泰栋、尚之:“‘右派’省长沙文汉”,《炎黄春秋》2010年第3期。
76、陈修良:《生活就是考验》第五部分“反右斗争前因后果”,载《往事微痕》第27期。
77、薄一波:《若干重大历史事件回顾》下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版,第672页。
78、李锐:《大跃进亲历记》,第18页。
79、《经济观察报》,2009年6月1日。
80、《顾准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31页。
81、《顾准文集》,第362-368页。
82、《顾准文集》,第341-342页。
83、《顾准文集》,第364页。
84、《顾准文集》,第370页。
85、《顾准文集》,第316-317页。
86、《顾准文集》,第318页。
87、《顾准文集》,第428-429页。
88、《顾准文集》,第429页。
89、“林希翎,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旗帜”,载《北京之春》2007年9月号。
90、《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页。
91、《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63-164页。
92、《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页。
93、《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263页。
94、《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页。
95、《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64页。
96、《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65页。
97、《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61页。
98、《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页。
99、《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
100、《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154页。
101、毛泽东历来视法律为秕糠。文革时期他承认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已众所周知。早在1961年的秦皇岛的一次座谈会上毛关于宪法的谈话,更为惊世骇俗,毛说:“世上本无事,洋人自扰之。没有宪法的社会,是最好的社会。中华五千年,从来没有宪法,也没见什么损失嘛!汉唐强盛,有宪法吗?满清准备玩宪法,结果亡得更快。教训是深刻的嘛!可我们有不少同志,就是迷信宪法,以为宪法就是治国安邦的灵丹妙药,企图把党置于宪法约束之下。我从来不相信法律,更不相信宪法,我就是要破除这种宪法迷信。国民党有宪法,也挺当回事,还不是被我们赶到了台湾?我们党没有宪法,无法无天,结果不是胜利了吗?所以,迷信宪法的思想是极其错误的,是要亡党的。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也是历来不主张制定宪法的,可是,建国后,考虑到洋人国家大都制定了宪法,以及中国知识分子还没有完全成为党的驯服工具的情况、人民群众还受国民党法治思想毒害的悲惨国情,为了争取时间,改造和教育人民群众,巩固党的领导,还是要制定宪法的嘛。制定宪法,本质上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在政治上是极其有害的,在不得以而为之的情况下,我们一定要化害为利,最大限度的缩小宪法的约束,坚持党的领导。当然啦,将来如果有一天,条件成熟了,有人提议废除宪法,永远不要制定宪法,我会第一个举手的,不举手的肯定是国民党。”这段话很反映毛内心的狂妄不羁、为所欲为的心态,对于了解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大有裨益。
102、吴思:《血酬定律》,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自序第2页。
103、《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71-872页。
104、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4卷第173页。
105、托洛斯基:《被背叛的革命》,转引自《学海》2006年第3期。
106、卢梭:《社会契约论》,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6页。
107、泰栋、尚之:“‘右派’省长沙文汉”,《炎黄春秋》2010年第3期。
108、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见《炎黄春秋》2010年第3期第7页。
后 记
本文撰于2009年6月至2010年3月(中间因心脏不适停顿三个月)。在此之前的2009年春季曾写过《怎样评价毛泽东》一稿,因论述不甚理想而弃之。现在的这篇论稿主要回答毛泽东是否“革命有功”这一难题,若能正确解答此题,全面评毛也就好办了。为否定毛“革命有功”,本文通过重评“新民主主义”以否定这一革命的理论指导(这个“新民主主义”,长时期来、直至今日为人们所赞评),再指出毛式革命给中国所带来的后果,从实践上验证了这一革命没有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文中的观点为人们所认同,或许还要经过若干年的时间。
2010年4月3日
(全文完)
作者简介:
应克复:独立学者。1939年1月生于浙江绍兴。1959年绍兴一中毕业入华东师大政教系。1964年毕业后在南京从事中等教育十四年。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研究生,1981年获哲学硕士。1982年至1999年在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所从事专职研究,历任副研究员、研究员,1999年退休。退休后学术自由研究更有进展,在思想界和学术界以思想前卫而受到关注。
近几年主要学术成果:《西方民主史》第二版(2003),“民主集中制”的本质与毛泽东的集权思想(2005),论现行代议制度之改革(2006),中国的生态危机(2006),中世纪的西欧与中国(2007),大陆政党制度及其展望(2007),所有制与当代中国——公有制与私有制的价值重评(2007),“无产阶级专政”的逻辑起点与历史走向(2008),专制极权主义:中国的文化基因(2008),中国民主化道路(2008),党国体制及其现代转轨(2008),邓小平的改革理念与实践之痛(2009),社会主义的世纪遗产(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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