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德斯鸠提出三权分立的时代,人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社会结构的三足鼎立之于权力制衡,是如何的意味深长。统治者、反对派,然后是由独立媒体和独立知识分子构成的“第三维度”。这样的三维政治空间不仅是三权分立的民主政治所必须具备的基本保障,同时也是整个社会能否选择改良、从而不需要通过革命而获得改变的必要前提。如此断言,与其说是逻辑推理,不如说是历史经验。

由于第三维度的阙如,法国大革命毫不留情地将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接蹱而至的,便是比赛谁更激进从而导致雅各宾党领袖之间的互相残杀,从而使这场革命被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非得人头落地不可么?倘若在革命的狂潮和被革命的国王之间,在领导革命的雅各宾党之外,有一个第三维度存在,那么狂暴的激情很可能得到理性的控制。这在两百多年后的美国,不要说一个国王,即便是将一个杀人犯送上死刑台,都得诉诸民众在媒体上一遍又一遍的公开讨论,尽管判决由陪审团决定。最后的结果,无论处死与否,都不会产生任何因狂暴而造成的心理变态或动荡不安的社会后遗症。

也因为第三维度的阙如,致使列宁得以在其《国家与革命》中,将类似于抢劫银行那样的强盗行为,美化成了“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从而为后来一党专政的专制统治铺平道路。假设当时的俄国有强大的第三维度存在,那么在布尔什维克和克伦斯基之间,应该有选择谈判的可能,不必非得诉诸一方消灭一方的暴力行为。

第三维度可避免暴力革命倘若说,三权分立是权力之间的互相制衡,那么政治空间的三维结构则是整个社会避免动荡、选择和平改革而不是动辄暴力革命的根本保障。传统的政治空间总是二维的、平面的:统治者或被统治者;朝廷或庶民,庙堂或江湖,当政者或起义者。历史在这种平面结构里,始终循环往复于你下来、我上去的改朝换代,毫无进步可言。要摆脱这样的周而复始,必须改变平面的二维的政治结构。现代政治、尤其是整个人类进入网络时代以后的现代政治,理当是由三维、立体的第三维度所构成,组成者包括当政者、在野党,以及独立媒体和独立知识分子。

政治空间的三维结构,使社会变革不必非得选择打碎国家机器的激进方式不可,而是完全可以选择改变社会结构、进而改变权力结构的渐进方式。执政党不仅必须承认反对党的合法性,而且必须意识到第三维度,即独立媒体和独立知识分子的组合,也是同样不可或缺。

第三维度的意义首先在于调解朝野双方的冲突,使冲突双方的谈判成为可能。历史上的暴力革命,通常源于毫无协商。因为没有协力商提供缓冲和公正,所以冲突双方无法找到协商的途径。这就好比做买卖时没有仲介,传统的房产买卖缺少仲介人,夏洛克和安东尼奥之间找不到波西娅法官。事实上,再激烈的冲突,只要找到缓冲地带,都有协商的可能和缓解的余地。国际间的冲突如是,国家内部的冲突亦如是。因此,第三维度的确立,意味着构建一个天然的缓冲地带。这对于朝野双方无疑都是有益无害的,从而需要朝野双方达成共识,并且共同维护和珍惜。否则,整个社会一不小心就会陷入你死我活的血腥泥潭。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国共内战的惨痛教训所刻下的历史经验。

第三维度的另一重、也是更为根本的意义在于,社会思想和政治权力的绝然分离。思想家不能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否则就会重演文革时代只有一个头脑可以思想的荒诞剧。反过来说,执政者亦并不需要向民众表示自己如何有思想,只消说清楚自己的施政纲领即可。思想,无论是民族的、还是人类的亦即普世的,都是社会性的族群资源,或人类资源,任何政党都没有理由独占,从而藉此扮演真理的化身或者上帝的代表。

思想是权利,不是权力。权利是人人拥有的,而权力却有时为一党独得、有时为一人篡夺。当权力为一党或一人独有时,思想尤其不能成为一党或一人的专利品。拥有思想自由的人,同时也有独立思考评判权力者诸多言行的权利。与此相应,权力者也天然具有接受民众评判的义务。古人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权力者拒绝被评判和批评意味着拒绝朝野之间的良性互动,意味着宁可把自己交给暴力革命、也不愿交给舆论监督。民主政治不应是“绞肉机”思想作为社会资源,具有与生俱来的公共性。这种公共性在于,思想既可给执政党参考,又可被反对党吸收,因为思想是朝野双方共同需要的精神资源。同样,作为思想者的独立知识分子,既有参政入政的权利,又有转而成为反对党的自由。与二维平面政治空间不同的是,参政并不意味着丧失自己的独立性,犹如传统的帝师或所谓的智囊。即便当政者再具刘备式的三顾茅庐情怀,独立知识分子的参政也并非诸葛亮式的效忠。与此相应的是,独立知识分子的走向反对党,也并非是老式的张良、刘伯温式的辅佐新一代的天下逐鹿者或造反大王,而理当是以义工的方式履行自己的政治义务。对于一个真正独立的知识分子来说,无论是成为政治领袖、还是面对政治领袖,都不能放弃自己的独立思考。

倘若说,资源分享是第三维度的一种输出,那么从当政者或者从在野党转而加盟第三维群体,则可视作第三维度的人才资源的输入。现代民主政治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成为一架只许进不许出的政治绞肉机,而是既允许自由进入、也允许自由退席的游戏场。就此而言,第三维度给予从政治角逐双方的任何一方,中途退出政治游戏的余地。这就好比置身球赛的队员,一旦退出比赛,完全有可能也有权利成为他人比赛的评判者。丧失政治权力,并不意味着丧失思想的权利和言论自由。从政治舞台上退下来的人,或许具有更加深入思考的优势。第三维度也因此获得应有的巩固,以更加坚韧的品质,屹立于三维、立体的政治空间。

就当今中国的现状而言,政治空间的第三维度无疑是空缺的。但就未来中国的政治前景而言,第三维度不仅是必须的,而且具备了确立的可能。由网络催化的媒体独立性,由网络时代知识共用造就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思想空间,将使确立政治空间第三维度的历史使命,成为所有中国人的共识。面对可能与不可能的回答乃是:事在人为。

最后想对独立知识分子和独立媒体说的是,让我们一起走向第三维度,用第三维度撑起中国的政治空间。(作者是当代著名思想文化学者,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