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规习随

官方“稳定压倒一切”,稳定压倒政改。针对媒体不同传播面:严控电视、报纸;次控期刊,再控书籍。

本人一册《中国当代文学经济生态》,不涉及任何政治,所有材料均来自大陆报刊,只因涉及“1949年以后”,出版社送审新闻出版总署,一年半还没审下来。

中共政治似乎高深莫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实则一望可知。习近平南巡讲话为“新政”定调,不走“僵化封闭的老路”是坚持经改,不走“换旗易帜的邪路”是不准备大幅度政改;继续“打左灯向右行”,准备再滑行十年。

知识界仍处半封闭

大陆士林约50%不知海外动态,政工人员有的甚至不知维园大会;估计75%网民不知或不会“翻墙”,国人大多仍处於“浅思想”,被媒体牵着走,即西方新闻界所称“魔弹时期”——二战以前,西方社会舆论完全被媒体主导,媒体提供任何导向性资讯,舆论跟着一边倒,媒体对公众有“魔弹”之效。

长期高压,大陆知识界习惯“绕着说”、“隔着说”。不少知识份子避谈民主自由,还认为聪明、识时务。有的学者(尤其马列专业)认为“三权分立闹哄哄,有什么好!”

甚至认为当前政治已经很好,毋须任何改革,就这样万万岁!好像老百姓吃饱穿暖就行了,已经“党的光辉照你身”,不要民主自由了。其实,吃饱穿暖,有了“经济基础”,民主自由方面的需求会更强烈,对上层建筑的“配套”会更感紧迫。

高知幕僚

三年前与江泽民幕僚餐聚,这位幕僚告知江总曾嘱其研究欧美各国如何搞民主,他遍阅资料,五年后回覆江总:“现阶段在中国搞民主,尚属‘半夜鸡叫’。”即中国还不到搞民主的时候,应该先让农民进城,等到农民提高素质,然后再……全国现有62%农民,他们懂什么政治与国家大事?

都票选起来,教授与农民权力相等,怎么行?

幕僚还说:“中国许多事可做不可说.”似已不再理直气壮,敢做不敢说了,意识到必须出点格才能办点事。仅此一语,就抖露出何以需要“打左灯向右行”。毕竟“向右行”,标标准准的“打着红旗反红旗”,说不得呀!只能“不争论”。

中共高层认为左派右派都是一派,右派帮了左派的忙。中央说阶级斗争不能讲,没有了,左派指着刘晓波:“怎么样?阶级斗争熄灭了吗?”

左右两派都不行,就是一个派,互为依存;从这一意义上,就是枪毙刘晓波也没什么.这位幕僚说再过两三代没人再提六四了。《李鹏六四日记》是李鹏所写,告诫全党又到了六四前夕的状况,必须密切注意、防微杜渐,勿使事态再次坐大,防止第二个六四!六四之事本有回转余地,都是那帮学生领袖出去后明确反共,这难道还能不镇压吗?一位五旬红二代:“你叫没在现场,没看到那副惨相,只要看到了,反共是一种本能呵!”

高知幕僚愕然。

民主自由已成共识

自由根植人类本性,除了既得利益阶层,大多数国人从内心倾向民主,这一基本面实为真正的社会进步。4月15日,官方《人民论坛》开放式民调“信心(对中共)、信念(对社会主义道路)、信仰(对共产主义)”,不到六小时关闭,删除相关微博,因75~80%投反票,趋势还在上升。

新左派(如汪晖、甘阳)影响甚小,听众甚少,拉不到什么青年了。毛派声音大,但讲不出什么道理,拿不出什么有力论据。毛派并不真正关注底层,只是借底层表达自己一派的述求,只能在情绪方面影响底层,他们的逻辑与现代价值观脱节甚大。

人文知识份子状况

人文知识份子因自由受限,且清楚历史与现实真相,加上多少还能出点声,成为“最不满群体”、“麻烦制造者”。政府通过课题“联络”知识份子,“合作”利益巨大,这一非强制性诱导成为官家与知识份子的新型关系.大陆知识界心存余悸,出於历史惯性,对政治仍有畏避心理。最典型的自慰语:“说那些玩艺儿干啥?说了也没用!”日前与本校教授餐聚,本人一张口批评校长、评点中共,他们脸色张惶,要我只拉家常,莫谈国是。沪上一位资深文评家:“我不敢评点共产党,但还敢评点余秋雨!”

一位六旬女士撰文《炎黄春秋》:不怕死的中国人也不少见,重要的是有各种理论,消解你说真话的愿望和信念……在政治运动中撒的谎,往往是受到党国利益的驱动,自己也可以原谅自己,诸如顾全大局……说了弥天大谎,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不必受良心谴责……中国不讲诚信是群体道德的缺失,是在“正义”掩盖下的非正义行为,这是制度的塑造,并不完全是个人的责任。①知识份子在渐渐说真话。

武大前校长刘道玉:“20年搞的是‘假义务教育’,误导民众……1985年制订《义务教育法》,2006年才宣佈免除农村学生学杂费,2007年免除城市学生学杂费.之前所谓义务教育,是学生家长买单,政府落得义务教育的好名声的假义务教育。”②《炎黄春秋》、《同舟共进》等刊的声音越来越响,《炎黄春秋》发行量逼近二十万.本人“脱恐”过程

本人“脱恐”过程或有一定典型性。2005初首次访港,蔡姐(蔡咏梅)

见我一脸惊惶,第一句话:“不要怕!”

投稿《开放》前,思想斗争激烈,一想到公开“反动”,自幼积淀的恐怖从心底升起,掂量半天,只敢用笔名。

最初,拙妻还审读每一篇发港文章。

后渐领悟在为民主“试水”,总得有人一个个站出来吧?2008年,有关部门从作协查找出笔名“出处”,破罐破摔亮用本名。中共似有进步,“围而不打”(一同事语),多少给点自由度,包括这次能带学生出来。

2007年,我校人文学院副院长奉命对我进行劝诫,也难为他了,撮要摘录:你要尽知识份子的良知,尽有识之士的责任,不在《开放》上发文章就不行了吗?实现愿望难道只有靠硬拼?历史会因您喊了两句口号而加速,因您写了几个字就改变方向!癡人说梦!您太高估自己了。您的历史观太偏颇了,价值观太幼稚了。有大志大慧的人应顺应历史惯性而最终掌握历史、改变历史。

你要做一个有思想的学者,要用您的研究与思想影响国家决策者,做系统研究、搞出一个政治思想学派,成为知识份子研究大家,这是你应努力的方向。不要对具体事说三道四,更不要做对政治敏感区碰撞的小喽啰,这非但不是高级学者,而且极易被另一种政治力量运用的棋子,这样下去,迟早是悲剧,而且是会被历史遗忘的牺牲品。这一点你难道不清楚?凭你老裴的智力、学识,做一个大学者并非不可能,做一位能影响决策者的有建树的学者也并非不可能。

做思想的将帅,莫做炮灰,小心粉身碎骨!

去年,一老友(教授)私问:“在香港发这样的文章,老婆担不担心?”

两周前,京上一位七旬老友特来沪面诫:“写这种文章有啥用?不要无谓牺牲。”恐惧使大陆知识份子习惯性“弃权”,并视为“政治上成熟”。

一位研究生之父(处级党员)告诫其女:“跟裴老师主要学知识.”

士林希望平稳过渡

知识界对政改较悲观,认为官方挂幌政改,并不真想付诸行动。民谚:“五年看改,十年看埋。”革命有可能跑赢改良。王歧山推荐《旧制度与大革命》,似乎高层也担心法国大革命重演。也有体制内人士认为政改无望,寄望于尚在欧美的留学青年,要等这一代青年成长为领导人,才能完成政改。

俞可平(中央编译局副局长):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不想突变,因为突变是一个民族的灾难,但唯有突破才能避免突变。如果在有些问题上不突破,代价将不可估计。……许多重点领域的改革都存在一定的风险,没有风险的重大改革几乎不复存在。③如不政改,权力不受制约,权力还会继续恶性扩张,侵犯其他社会集团权利,此为基本发展趋势。权力越来越值钱,腐败也就越来越严重。大型国企据说还有40万亿可捞。

民主宪政的稳定性、优越性十分明显.目前尚未出现比民主宪政更优越的政制。2013年GDP预计数值:美国15.8万亿美元,中国8.3万亿,日本5.3万亿,德国3.4万亿.美国的先进性仍不可动摇.农民工阶层

2.6亿农民工进城,六千万农民永远失去土地,难以回乡了,但又难以融入城市,房价太高,薪增有限。

一旦经济减速,失业增加,农民工将成为非常不稳定群体.前途不明、剥夺感强烈,尽管没有知识份子前去“结合”,农民工提不出明确政治要求,但人类天性使他们不甘於阶层固化,必然要求“公平”,要求有上升空间,希望有机会进入“上流社会”。

一项跟踪十年的调查:改革获益较少的底层民众,对政府满意度反而高於官员、商人及知识份子,而后者从改革中的获益则明显高得多。④表明底层民众受文化限制,仍处於“容易管理”的愚众状态,仍需知识份子代言。

各阶层共同不满

一、不满贪污腐败,贪官污吏一茬茬。铁道部长刘志军房产 374套,赃款总值超过8亿;各路贪官携1500亿连人带钱安全出境,监管机制也太弱了。这次来港上浦东机场,出租司机说他为官员开专车油水很足,一次三天跑26家基建工地(申请世博期间不停工),每家给一只信封(500元)、两包软中华(合140元),三天净扒近1.7万,但他仍骂此为“集体腐败”。

二、不满假话空话。江核心说中共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有违常识,没有利益的政党还需要存在吗?

三、不满两极分化,基尼系数0.5%以上。

三种不满也是官场共识,社会弥漫仇官情绪,研究者估计贪官污吏比例达80%.被赵紫阳不幸言中:“人人下水,个个沾光。”

知识份子还有一项不满:不能批评党和政府。新版“两个凡是”——凡是党的东西必须拥护,凡是党的错误必须维护.得自觉为“伟光正”守讳,为党的错误寻找客观理由。“被代表”、“被思想”的感觉很不爽,无法忍受。

既然是公仆,为什么不许“主人”批评?

青年左偏底色

一、中共对青年持续扩招,党票大打折,多数学生入党“为稻粱谋”。

二、福柯:“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谁就控制了人们的行为。”官方洗脑政策绩效显着。一些青年受《环球时报》等左媒影响,对历史对现实歪着看。一名男硕(27岁):“裴老师,你对政府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我们的常委制比美国好——内部畅所欲言,对外团结一致。”今年初,此生叛出师门,另换导师。

三、根本不瞭解宗教,一说就跳,体现实质差距。

四、多数青年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对政治没什么兴趣。

我的学生很难理解我对历史对政治的这份关注。

青年不可能不被动继承历史,从历史资讯到价值体系、逻辑建构,他们不可能不继承现实。他们对历史对现实掌握甚少,大多也回避政治,但向往自由,成为沉默的中间层。电子化亦使青年不可能不接触“非马”,自由化已无法逆转.历史大曲线

从五四青年革命到今天中老年的“告别革命”,百年国史走了大弯折。

迎回孔子具有标志性意义:从五四打倒孔家店,到天安门前重树孔像,对孔子一弃一迎,标志着国家运行方向与历史理性之间的背离与回归.寰内知识界也越来越意识到中国的全面落后,清晰看到中西方的实质差异。

激进五四“文学革命”,以浪漫文学主导社会公众生活,催化革命,如今中老年则发出“告别革命”,且成为舆论主导面。因为当代士林看到革命易使社会脱轨,引发暴力。在对革命的这条认识曲线中,中共两头受益:既靠第一波青年革命暴力夺政,也靠第二波“告别革命”的非暴力持续维稳。面对巨大价值悖反,中共还想维持两头的合法性,可乎?

最佳前途——中共自行“拆违”

赤说已被证谬。马克思主义对社会的红色改造方案,乃是为人类重新立法,重新安排社会秩序。国际共运的惨烈实践证明:红色方案至少违背“观俗立法”的法学原则,不合人性,红色大厦插建在乌托邦的沙滩上,且以剥夺人权为价值基地。实践证明:只有符合人性的东西,才可能得到后人继承。

1986年5月10日,邓小平对加拿大总理玛律罗尼说:21世纪中叶中国人均GDP将达到四千美元。2012年,大陆人均GDP已达五千美元,资本主义这位“勤快的小伙子”(马克思语)

提前四十年完成“总设计师”的任务。

“西风”以实绩证明优越性,再想用西风的经济绩效(向右行)证明东风(打左灯)的正确,彆扭呵!

经济全盘西化,资本主义全面复辟,意识形态仍以“东风”费力解释“西化”,处处彆扭,时时尴尬。因此,意识形态必须拆除违章建筑.可中共仍将自由民主斥为“资产阶级自由化”,好像无产阶级不需要自由只需要纪律似的?!再如丑化个人权利,颠倒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无视人性人权乃社会一切理性的价值归宿。法律、规则本保护个权、服务人类,赤说却将个人欲望论证成罪恶渊薮,颠倒革命与人类的关系,好像人类生来就该为革命服务,而非革命应为更好满足人类的欲望服务。

修正赤说、严正批毛、重评反右、彻揭文革、解决六四等,都是必须完成的“历史功课”。这场政改,中共握有顶层设计的地利,“颜色革命”代价最小阵痛最低。事实上,对中共亦最有利,顺道完成自身的现代化转型。

必须转型

《人民日报》前副总编周瑞金,撰文抱怨政府行政效率太低。发达国家政府自身开支一般佔财政总支出6%,中国约30%.公共服务领域开支,现代政府一般50~70%,中国仅约 20%.⑤这组数据表明不政改,不动大手术,无法解决政府如何“用好钱”。

社会转型要件之一:政治观念转型。顶层设计须以政治局认识转型为基础,即认识到中央逐渐放权,国民才可能逐渐拥权,国家权益必须落实於国民个体.国民只有明确自己的权利,才可能真正理解国家权益。个体茁壮才是国家强大的地基。强调中央集权还是公民个权,乃封建专制与现代民主的实质分界线。

京士预测,如果大陆经济不如前十年顺畅,高层分歧会更大,路线斗争会更激烈,摆平也更不易。解决冲突的规则也更加重要。没有公平的政治规则,各阶层都有被剥夺感。高层也担心随时会被罢黜。薄熙来事件实质还是最高权力交接时的“路线斗争”

(温家宝语)

有人预测,就算各种危机都应付过去,经济增速在未来10~20年必然下降,财政好日子将过去。那时,国有资产瓜分差不多了,油水越来越少,麻烦越来越多。失业增加,财政危机,穷人要福利,富人抗税,内外危机增积.官僚阶层不会停止追求剩余的最大利益,不会不顾及自身财产和生命安全,他们日渐形成共识——在权力控制下向宪政过渡。官员也在期待转型。

仍须知识份子“领先”

民主宪政仍只能依靠知识份子推进,既要启蒙民众,更要给中共上课.长期生活在专制环境中,全体国人(包括政治局)无从感知民主、无以理解自由,认识不到民主自由的必要性与优越所在。

走在前面当然会有危险,知识份子得有进提篮桥的准备。谚云:“领先三年是先进,领先三十年成先烈。”

幸好中国(包括中共)在进步,知识份子如今一般只“领先”三至十年,压力也相应减弱。大陆士林要求很低。

只要还能说点话,就感觉社会在进步,作为个人,如倒在“黎明前”,也能说是一种价值选择。我对好心规劝的校副书记说:“大不了进提篮桥,到里面去教书,估计那里不会埋没我的专长.”

访港感受

中大《二十一世纪》对大陆中青年学子的影响越来越大。一位六旬教授说《二十一世纪》的品质绝不低於《中国社会科学》。大型时政港刊《领导者》也在大陆学界产生广泛影响。

香港各路民主人士都在为国家转型默默积攒量变。

数次访港突出感受之一:港民大多并未认识到生活在幸福的自由之中,也没有“拉一把大陆兄弟”的国民意识.其实,这倒应该进入香港的“国民教育”。

①刘志琴:<请理解老一代─怀念李慎之>,载《炎黄春秋》2008年6月号,页25~26.

②刘道玉:载《同舟共进》2009年第2期,页7.

③俞可平:<推进改革需要自信>,载《同舟共进》(广州)2013年第3期,页4.

④同上

⑤周瑞金:<转型期改革的关键在哪里?>,载《同舟共进》2013年第3期,页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