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日,老红卫兵宋彬彬面对面,向“文革”中受到伤害的老师和同学道歉。这是继陈小鲁去年10月“文革道歉”后,又一起标志性的道歉事件。陈小鲁是陈毅之子,组建过“文革”首个红卫兵联合组织“西纠”。宋彬彬为中共上将宋任穷的女儿,1966年在天安门城楼被毛泽东接见,因毛泽东建议其改名“宋要武”,一夜成为著名的红卫兵领袖。在她被接见前的10多天,宋彬彬所在的北师大女附中副校长卞仲耘,被该校红卫兵打死,成为“文革”时期北京第一个被打死的教师。“宋要武”的迅速走红,使该行为开始被各地红卫兵模仿,批斗毒打教师成为常态,“文革”的第一轮恐怖高潮也因此蔓延。

 

陈小鲁和宋彬彬是“文革”的学生领袖,也算是“文革”的符号,他们的公开道歉还是有一定象征意义的。道歉中,宋彬彬承认“女附中的文革,是从1966年6月2日我参与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开始的”,称由于“对人权、生命的集体漠视,酿成了卞校长遇难的悲剧”,“希望九泉之下的老师,也能听到我们真心的道歉和感谢”。这一道歉发生在40多年后。对历史来说,40年只是弹指一瞬,但对人生来说,40年却有些漫长。幸运的是,宋彬彬还能说出她的道歉;不幸的是,她的道歉来得有些晚,很多被伤害者已不在人世,只有他们的后人,或可因此告慰九泉下的亲人。道歉虽无法弥补那个时代的伤害与罪恶,但至少可以让当下的人,感受到历史的疼痛。只有这真实的疼痛,才能让人反思,才能让人明白这个时代的人心所向。

宋彬彬前几年发表过一篇文章《四十多年来我一直想说的话》,比这次公开道歉的内容详尽些,有对传言的澄清,有辩解和说明,也有反思与道歉。北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一代多还在世,我想宋彬彬所言可能不会离事实太远。宋彬彬虽不是直接打死卞仲耘的凶手,但她作为红卫兵组织的负责人之一,显然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只要那些凶手没有找到,没有站出来道歉、忏悔,像宋彬彬所说,她就仍会“从内心感到深深的自责”。宋彬彬虽已公开道歉,但从道歉内容看,她对过去罪行的反思与忏悔,显然还是轻描淡写了。即便如此,从宋彬彬回忆中,我们也可看出那个时代的荒诞、恐怖和罪恶。比起当下那些要为“文革”翻案的人来,宋彬彬的态度算是积极的。

对“文革”早有“内乱”“浩劫”的定性,但30多年来,对“文革”真相一直没有系统的疏理与清算,尤其缺少从政治、法律、文化、思想的角度来反思“文革”,使得“文革”意识仍然普遍存在于当下社会和很多人的意识深处,只要有机会,就能看到它死灰复燃的迹象。应当说,只要经历过“文革”的人,都是“文革”的受害者,也都是“文革”的参与和制造者,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如果从那个时代经历过的人,没有对“文革”这一历史悲剧和所有罹难者,怀有真正的忏悔和赎罪之心,那个年代弥漫的麻木、无知和残酷,就极有可能在我们身边复活,类似的罪恶也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为自己在“文革”的所作所为公开道歉,相信宋彬彬不是最后一例。这种个人的、偶发的道歉,虽有积极价值,但显示的还是个人的道德勇气,因极难孕育出社会整体的历史反思,并不具有普遍意义。人不是神,总会犯错失误,但有良知和智慧的人,会通过忏悔和反思,来汲取教训和避免重复犯错。国家和社会由人组成,同样不可避免会出现错误,如果一个国家不懂得忏悔与反思,就可能导致历史悲剧的重演。现代人格的重点是要有忏悔和反思精神,现代社会同样如此,否则,民众不仅会忘记过去,也可能看不到未来。不忏悔和反思的个人,可能在罪责和戾气中迷失自我;不忏悔和反思的民族,则可能在社会埋下祸因,难以开创新型的公共生活和政治文化。

对于“文革”这样的重大历史创伤,如果不全面揭示当时的历史真相,仅仅是个人的忏悔与道歉,还可能导致道德与政治责任之间的界限模糊。“文革”更需要的是公共政治层面的反思,而不是个人道歉与忏悔的单纯累积。虽然个人忏悔,有助民众反思现实中的言论与行为,但更重要的是反思如何从法律和制度上,避免此类历史悲剧的再度发生。制度之恶,往往能使大部分民众变得不道德,而良善的制度,则能让不道德的个体向善。

今天官方话语中的“文革”,多被简单描绘为“造反派”对“走资派”、“当权派”的迫害,或是一小撮政治野心家所为。如把“文革”灾难归结于“四人帮”,用一次刑事犯罪的审判,就终结了对“文革”之罪的全面清算。这些都导致了当下民众,对这一惨绝人寰的历史浩劫,多了很多浪漫想象。表面看,“文革”是群众的造反运动,实质上,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运动,是当权者对群众的动员和发动,核心就是用非法律的手段来解决权力的矛盾和对立面。所以,“文革”对中国破坏是深重的,它不仅让经济走到了崩溃边缘,人们缺衣少食,也让中国与世界完全隔绝,经济发展成为天方夜谭。它对法律和政治制度的践踏已至一个国家的底线,表面上闹哄哄,实质是只有一个脑袋、一种声音。个人崇拜登峰造极,一旦最高领袖思想出现偏差,无人可以纠正或约束,连国家主席也不能例外,对最高权力的监督完全沦丧。

“文革”中饱受摧残的不只是“当权派”,普通民众的权利和自由更是受到肆无忌惮的伤害,只要打着革命的旗号下,就能随意打人、关人、抄家,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安全感。民众的财产被剥夺更是成为常态。民众连读书、恋爱、穿衣、种地、养鸡的自由都没有,又何谈其他?“文革”对一代民众的精神伤害是空前的,价值、道德、伦理观完全消亡,到处是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好友揭发、亲人背叛。中国数千年的文化遗产和风俗习惯,均毁于一旦,“破四旧”对中国文明的毁灭程度,要超过历史上的任何一次战争。偌大的中国,最后只剩下八部样板戏和几部小说,完全颠覆了中国几千年的是非善恶标准与人性道德。所以,“文革”制造的不只是数百万起的冤假错案,更是摧毁了中国一切既有的哲学、思想、道德、良知、文化及美好情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对“文革”的彻底否定,因为不彻底否定,其后的改革就没有开始的可能。

改革是对“文革”的拨乱反正,但当下改革中遇到的很多问题,很多仍与“文革”思维与历史阴影有关。如经济体制中,强调高度集中的命令经济,经济必须服从长官意志,就正在窒息市场经济的活力;权力体制中的一言堂、家长制、运动式治理模式与教条主义,也与我们在制度、社会与文化层面,未能清除“文革”阴魂和思维惯性有关。真正导致“文革”的主因,是权力的过分集中,而这一现象近些年又有了回潮的迹象,成为阻碍改革的主要因素。现在虽然没有大规模制造“文革”动乱的历史环境了,但如果不破除权力万能的迷信,对权力垄断进行深度改革,“文革”中的种种弊端,同样会以其他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彻底否定与反思“文革”,政治上的阶级斗争、经济的单一公有制和打压民营经济、政治上的唯我独尊和一言堂、思想文化上的专制与极端左倾意识,都有可能重成气候,阻碍中国的文明进步。

因不完全改革导致的严重腐败,开始让有些人对“文革”中的打倒“当权派”与“走资派”,充满了许多完全不切合实际的想象,认为再来一次“文革”,或许能整肃权贵的腐败。要避免“文革”在未来重现,只有在公共政治层面重新反思“文革”,消除人们对“文革”的片面幻想。如果仍想以“运动”模式来解决当下社会遇到的一些问题,就有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越是有人把“文革”当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就越说明反思与否定“文革”的迫切,只有通过反思与否定“文革”,我们在进入改革深水区时,才能少犯一些错误。否则,“文革”弥漫的麻木、无知和残酷,极可能在我们身边复活,类似的罪恶也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只有尊重历史,尊重历史中的苦难和血泪,历史才能成为我们今天政治和公民经验的一部分。民众才会抛开政治偏见,去感受那个罪恶年代人们经历的痛苦、恐惧和迷茫,感受那些在苦难重压之下人性的尊严,才能明白民主、自由、正义、人权、真相、宽恕对于当下社会的重要。今天,在公共政治层面反思“文革”,还意味着可凝聚最大的改革共识,意味着国家终于能卸下这一历史包袱,轻装前行。只有让历史承担起对制度、法律和公共空间的镜鉴价值,只有让历史转化为民众可进行自我教育的集体记忆,承担起它对生命所负有的文化和道德责任,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当下和展望未来。

很显然,反思与清算“文革”,不是为了给某个人或某件史实简单贴上善恶的标签,更不是为了责难那些当事人,或让他们接受今天的法律制裁。反思与清算“文革”,是为了重塑一种新的公共记忆,它也是一个民族修复创伤记忆的方式。只有让所有的国人记住了苦难对人性的伤害,一个民族的罪恶才可能被救赎、创伤也才能慢慢愈合。

历史昭然若揭了,一个国家才可能摆脱历史的重负,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