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文獻和文章經常聲稱,歷史和人民選擇了某個政黨,選擇了某個偉人或者某個主義。用學術語言講,它講的是某種事物的歷史合法性,其來有自,古已有之,其現實存在就是正常的、合理的。但它的一個暗含邏輯是,你不能反對它,否則就是大逆不道。這一步之遙,就從真理滑入了謬誤,大錯特錯。

人類社會是一部漫長的歷史,其間充滿了選擇,這種選擇既有正面的肯定,也有反面的拋棄。漢朝將北部的匈奴人趕跑了,這是一種歷史選擇;但匈奴人跑到歐洲建立了自己的國家,這也是一種歷史選擇。成吉思汗征服了亞歐大陸,這是一種歷史選擇;但其子孫建立的幾大國家很快就分崩離析了,這也是一種歷史選擇。歷史和人民曾經選擇過拿破崙,甚至還選擇過希特勒,但最後歷史又將他們無情地拋棄。

按照馬克思主義觀點,歷史是一種辯證法。歷史既是必然的又是偶然的,肯定之中內含否定,否定之中蘊含肯定。歷史和人民曾經選擇過蘇聯,選擇過蘇聯共產黨,選擇過列寧和斯大林,讓蘇聯崛起成為世界強權之一。但到了上世紀80年代,蘇聯人民已經覺得蘇共是一個沉重的累贅,希望擺脫它的心情非常急迫。到1991年,真的是牆倒眾人推,這也是歷 史和人民的選擇。

歷史學家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說:「歷史能夠幫助我們啟迪智慧,理解人類,但它能預言未來嗎?不能,它能對未來構成影響不等於預製未來。」沒有任何人和任何理論斷言,歷史和人民只能作一次選擇,選擇作出之後就成為一種永恆秩序,任何人和任何時候都不得作出改變。歷史的選擇不能固定歷史,人民的選擇也不會束縛人民。正是歷史證明,歷史充滿了改變,事實上正是改變本身才構成了漫長的人類歷史。

古已有之必有其緣故,這就是歷史合法性,它跟人類社會心理上的保守性、行為上的惰性有很大關係。人類社會,如果絕大多數人生活安泰,大家就會安於現狀。除非有「好事者」出來,歷史就會停止在某種狀態。歐洲至今還有三個大公國,包括摩納哥、列支敦斯登、安道爾,其中除安道爾外,其他兩國都是主權獨立國家。按照中國人的邏輯,既然自己是獨立的主權國家,君主稱王稱帝多好。但人家就是安於大公、親王的稱號,原因就在於,大公的爵位可以追溯到幾百前年,這就賦予大公國和大公的統治地位以歷史合法性。在和平時期,只要經濟不發生根本性混亂,人類多數都是得過且過,也就不會挑戰大公們「古已有之」的地位。

在中國,歷史合法性被漢代的董仲舒表述為一套「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的學說,一個王朝的統治被說成上天的人格化和天道的國格化。劉嫗在大澤之畔跟神聖交媾,生下「天子」劉邦,劉邦造反是替天行道,建立漢朝乃奉天承運。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裏說:「唯天子受命於天,天下受命於天子。」老百姓的命都是皇帝給的,當然要老老實實地服從皇帝的領導,向他輸誠納貢。

但歷史合法性本質上只是一種慣性,就像高速運行的火車,短時間內很難停下來。如果有「好事者」出來較真,歷史合法性就是一張窗戶紙,很容易就被戳穿了。大公國的人民之所以願意跟著大公「幹事業」,無非是這幾個國家利用自己作為歐洲大國「化外之地」的地位開賭場、辦銀行吸納避險資金、搞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國民福利待遇相當可觀,否則大家才不管你大公爵的歷史有多悠久。在大公國的歷史上,也有人民曾經起來鬧過事。周邊的大國,也屢有吞併他們的打算。

董仲舒神化歷史合法性的同時,也預言了統治者因失德而遭天厭棄的可能性,按照他的天人感應論,「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失道失德之後不在悔改,統治者就徹底玩完了。歷史合法性只是特定歷史階段的合法性,而人類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永不停息,誰跟不上形勢,誰就遭天厭、被拋棄。

中國歷史上有二十多個朝代,曾經存在過的國家更多,歷史和人民選擇過它們,也最終拋棄了它們。歷史和人民曾經選擇過國民黨,選擇過蔣介石,國民黨和蔣介石北伐時「橫掃千軍如卷席」,但最後被共產黨趕到了天涯海角。共產黨的歷史合法性,是對國民黨歷史合法性的否定,深入觀察炮聲隆隆、槍林彈雨,但從宏觀高度來看,那不過是翻過歷史的一頁。歷史合法性可以給現實合法性錦上添花,但如果沒有現實合法性,歷史合法性就等於一堆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