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性事件、灾难,往往最能反映一个社会和时代的特点。“文革”时期的三次大地震,就将那个时代的特点暴露无遗。

1965年11月,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公开发表,拉开了十年“文革”的序幕;到1966年3月8日河北邢台地震发生时,文教界的大批判已经十分激烈,杨尚昆、陆定一、罗瑞卿等一些高层领导人已被渐次打倒,“序幕”已近尾声,第一幕即将开始。

地震发生后第三天,3月10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新华社关于邢台地区发生地震的消息。3月11日的《人民日报》头版报道了邢台发生地震的消息,标题是《党和政府领导人民大力救灾》;据3月12日《人民日报》报道,由中共中央委员、内务部长曾山率领的中央慰问团,10日分成五路到达地震中心地带,对灾区人民进行亲切慰问。以后,又陆续报道抗震救灾情况。但对周恩来总理在第一时间赶往灾区慰问视察,当时却并未公开报道。

当时的报道,已开始显示“文革”特点,强调“突出政治”、强调“只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就一定能战胜灾害等等。3月14日《人民日报》一篇题为 “天津上海支援邢台地震区”的报道,必须加上“以深厚的阶级感情关怀受灾人民”这个副标题。因为,当时特别强调“阶级”,反对、批判抽象的普遍的“人”,强调对“阶级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不能提“爱心”、只能提“阶级情”。

但此时毕竟只是“文革”的“序幕”阶段,针对那种畸形的“突出政治”,周恩来批告赴邢台救灾宣传的解放军某部:“一个月救灾宣传工作,要同时帮群众搞生产,在春耕春播、追肥浇水间隙中进行宣传教育,决不要停止生产来参加学习,以致延误农时。”(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下),第28页)如果对当时的背景缺乏了解,则很难理解周恩来此“批告”之不易。此时已开始提出“政治可以冲击一切”、“一定要保证政治学习的时间”,而且罗瑞卿被打倒的一大“罪状”就是在军队搞“大比武”、反对“空头政治”。周恩来仍“批告”前去专做宣传工作的解放军要在生产的间隙进行宣传教育、“决不要停止生产来参加学习”,是有相当风险的。

虽然电台和报纸对邢台地震的报道时断时续,并很少上“头版”,但毕竟时有报道,还是起了相当的动员作用,一时全国支援邢台灾区蔚然成风,甚至有60多名藏民星夜兼程,送来了240匹良马。

1970年,“文革”仍处高潮,1月5日,云南通海发生7.8级大地震。1月9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新华社消息,标题为:《毛主席林副主席亲切关怀受灾人民,当地军民信心百倍地进行抗灾斗争》。这则消息只是笼统地说,“我国云南省昆明以南地区发生了一次七级地震”,没有地震发生具体地点,对灾情只字不提,而且将震级调低为“七级”。邢台地震时,新华社消息的标题的主语是“党和政府”,此时的标题主语则是“毛主席林副主席”。标题的主语之变,也从一侧面反映“文革”的个人崇拜。以后,《人民日报》便再也没有登载有关通海地震的消息。因此,当时通海地震几乎不为全国人民所知。新华社这则消息,也是外国有关机构测得地震、作出报道或询问后,周恩来在外交部上报的有关材料上批示,要由新华社发一简要消息,以便回答各方好意的询问后,才不得不发出来的。在四川省革委会、成都军区关于派团前往灾区慰问、救灾的电报上,周恩来批示:“重点应放在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鼓舞士气,加强医疗(五十余人少了,四川可派出得力医疗队二百人,并带药、械),自力更生,重建家园。”(《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下),第343页》)

1月9日的《云南日报》的头版头条是《人民日报》没有刊登的中共中央慰问电,但通栏黑体大标题是“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亲切关怀我省灾区人民”,当时突出的不能不是“个人”。同版还刊登了新华社消息。以后断断续续有关于地震的报道,但版面位置并不重要和突出。突出的仍是诸如“清理阶级队伍”、“镇雄县各族人民家家有《毛泽东选集》”、“彻底批判反动影片 《五朵金花》”等等。而救灾报道,也充满了这样的“话语”:“千条万条,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灾区革命人民的头脑是第一条。地震发生后,省革命委员会派专车专人,星夜兼程把红色宝书《毛主席语录》、金光闪闪的毛主席画像送到了灾区群众手中。还组织了许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帮助灾区群众开展抗震救灾工作。”“力量的源泉,胜利的保证。受灾地区广大群众从毛主席语录中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争取更大的胜利。”“千支援,万支援,送去毛泽东思想是最大的支援。战斗在抗震救灾第一线的昆明部队广大指战员给受灾地区群众送去最强大的武器,用毛泽东思想宣传群众,武装群众,热情向群众宣传党中央的慰问电。”

2000年1月,云南通海县举行大地震30周年祭集会,回顾那场惨痛的劫难,并在事隔30年之后首次在正式场合披露了地震中的死伤人数和财产损失情况,才使通海地震广为人知。尤其应当感谢的是云南通海县作家杨家荣,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收集有关史料,采访许多当事人,记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使发生在西南一隅、人们知之甚少、不被人关注的这一段悲剧进入了“历史”,避免了被遗忘的命运。在《大劫难的回眸:通海7.8级大地震30周年祭》(《边疆文学》2000年第1期)一文中,杨家荣详述了当时的种种情景,许多举措,确令后人难以置信。在灾民最缺乏食品、衣物和临时住房的时候,源源而来的是“精神食粮”:数十万册“红宝书”、数十万枚毛主席像章和14万封慰问信。灾区向国家提出三不要:不要救济粮、不要救济款、不要救济物,自力更生重建家园。云南省革命委员会办事组秘书组1月9日电话通知:不搞捐献活动,已捐献的物品全部退回,集体的退给集体、个人的退给个人。

杨家荣曾采访多位指挥通海抗震救灾领导人,询问当时伤亡具体情况,一位原昆明军区领导人对他说:当时“关于死了多少人,是绝对不能问的,谁问谁犯错误,只能按照地震波及面积派兵抢险”。虽然他是抗震救灾的核心指挥人员,也不知道具体伤亡情况。事实上,直到“文革”结束后数年,1982年民政部委托云南省民政局调查统计此次地震人数,才得到了15621人死亡的准确数字。

在通海大地震中,还规定新闻记者不准进入灾区,只允许科技工作者进行拍摄,对灾情只能拍物,不能随意拍人。这些规定,在以后的唐山大地震中被沿用。《唐山大地震》的作者钱钢在唐山地震时还是军人,曾随部队参加过唐山的抗震救灾,他在几年前的一次演讲中证实了此点。他说,进入灾区时严禁带照相机,如果带了,不仅照相机会被没收,人也会被抓,“所以今天我们看到的很多地震的照片,它不是由当时的记者拍的,是科学工作者在日后去考察拍的。所以,大量的是同一类照片,叫做‘地震造成的建筑物破坏’,人呢?那些死去的人、受伤的人的照片呢?几乎是找不到的。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找到了一幅起重机从废墟里把死者搬出来的模模糊糊的照片。不知道是谁秘密地拍下来的,在当时那是犯法的”。

在 《伟大的转变》(见本报2008年5月26日43版)一文中,笔者对1976年7月28日唐山地震后强调“以批邓促抗震”、“不能以抗震救灾压革命、压批邓”的种种怪现状已有评析,兹不赘述。

回顾 “文革”十年的三次抗震救灾,无非想将其与此次汶川抗震救灾略作比较,使人对历史发展的曲折、对时代与社会的巨大变化能有更加直观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