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在迈向政治和解、实现全面民主的道路上又向前进了一步。
 
 
2015年11月8日,缅甸举行大选,此次选举,仍然保留了军方25%的议会席位,且仍通过宪法排除昂山素季参选总统,但总的来说,被认为相对自由公正,值得肯定,选举结果也并不出人意料,昂山素季领导的全民盟获得了压倒性胜利,现执政的巩发党和现任总统也已承认失败或祝贺全民盟胜选,缅甸在迈向政治和解、实现全面民主的道路上又向前进了一步。
 
缅甸的成就,在大陆民众中也引起了相当反响,作为邻国,缅甸与大陆之间有着相当密切的交往,相比大陆,缅甸经济落后,教育也不发达,如今,连缅甸都能有反对党,并举行相对自由公正的大选,既有力地反驳了当局的生存优先论和发展阶段论,同时也是对公知群体长期持有的素质论的嘲讽;对比缅甸,大陆民众还有另外一番心思,昂山素季与刘晓波都是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两人也都遭受到长期的拘押或软禁,可如今一人依旧在监狱,一人已获得大选胜利,两相对比之下,更加激起人们对于当下不自由状况的认知。
 
缅甸今日的进展,是各种内外压力、包括几十年来缅甸民众不屈抗争的综合产物,其中,2007年以僧侣群体为主体的番红花革命,过程之悲壮惨烈,尤其令人触目惊心,被认为是缅甸在2009年后走上自由化进程的关键一环,但在大陆网络言论中,普遍存在着对于缅甸抗争历程的缺乏了解,除了作为符号的昂山素季和电影《The Lady》之外,对于缅甸民主化进程的具体展开几乎一无所知。与之恰成对比的,是某种论调的流行:如同以往评价台湾转型时,更突出强调蒋经国的主动作为一样,在评论缅甸的进展时,也更倾向于赞美登盛等人,什么「中国不缺昂山素季,独缺吴登盛」的论调流传甚多,甚至认为相比昂山素季,「吴登盛更伟大」云云。
 
在我看来,缅甸军政府镇压了20多年民主,只是在经济长期不发达、内部分裂、外部制裁,以及番红花革命等诸多压力乃至危机之下,才开始转变,不值得任何赞美,而只能给予明智的好评​​,同时,作为无权者,这么赞美压迫者,是一种自我贬低乃至否定,需要加以反思。正如张雪忠先生的评论:「吴登盛和军政府放弃专制独裁,当然值得肯定。但说『吴登盛更伟大』、『军政府是选举的真正胜利者』云云,那就太过做作和矫情了。这么说的人该如何面对丧命军政府枪下的缅甸民众,以及不计其数为争取民主而牺牲自由和生命的政治犯。我最多只会说,军政府通过还权于民,完成了对自身罪恶的救赎。」
 
当然,这种论调其实是以他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与其说是赞美吴登盛,不如说是寄望习近平。缅甸的变化,被不少人看作是当局主动变革的产物,并从中看到了中国走上类似道路的希望,如如章文在「看缅甸,想中国」一文最末就说:「当政者应仔细思量!一个国家的变法,主导权开始是掌握在统治者手中的。统治者应『以史为鉴』,及时求变,切莫为一己一集团之私利,拖延变革,终至丧失主导权并遭到人民的唾弃,彻底退出历史舞台。」这样的寄托和期待,这几天在大陆网络上还有很多。
 
这种借南非、台湾等相对和平转型的例子,来劝谏当政者主动政改的论调,在大陆已经流行了很多年,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缅甸,句式还是一样的句式。在极权专政的压制下,这种论调的出现并不让人奇怪,一方面民间力量始终极度弱小,由民间自下而上推动变革的希望渺茫,一方面,统治者却掌握着绝大多数的组织、暴力和经济资源,似乎只要统治者愿意,民主就可以一蹴而就,于是,在长期近乎冰河期的压抑之下,人们只能将变革的希望投射到统治者身上。这种统治者越强大和反动,反倒让人对统治者充满希望,尽管令人讽刺,却难以避免,正如1989年悲剧之后,本应该对政权更加绝望,反倒出现了流行一时「告别革命」的论调一样,其实都是绝望之下,心理失调的产物。
 
可是,统治者怎么会主动变革呢?统治者并不愚蠢,以民主为导向的自由化政治改革,一旦展开,首先就会赋予无权者权利,终结其绝对统治权力,最终也会通过民主选举,导致其失去执政权力,正如长平所说:「中共如果实行真正的政治改革,也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这是很多鼓吹中国改革的人士不愿面对的问题,他们诓哄统治者说,唯有改革可以长治久安,江山万年。事实上,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政治改革,统治者心知肚明。」也因此,类似章文这样的讽喻乃至劝谏,除了让言说者本人及其听众维持一个随时可能变革的虚假希望,提供某种绝望下的心理抚慰之外,对于统治者来说,​​从来都是毫无效力的可笑东西。
 
历史上并非没有统治者主动变革的例子,但是,只要稍加分析即可看出,所谓的主动背后,往往是各种压力和危机的驱使,且这种压力或危机是如此之大,以致于民主化变革以及因此而失去执政权,都显得更为可取。南非从博塔到德克勒克的主动变革,是在外有国际社会的全面制裁,内有黑人​​持续武装暴力反抗的情况下展开的,不难想像,在这种情况之下,尽管黑人武装不具备推翻白人政权的可能,但白人政权也难以持续有效地治理国家,长期处于冲突动荡和国际孤立的前景,毁灭的是包括黑人和白人在内全体南非人的生活,以致当时的南非总统德克勒克有如此名言:「我们当然还能执政五到十年,但那是毁灭之路。和谈的时刻已经到来。」显然,与毁灭——即使仅仅是比喻——相比,失去执政权就算不上什么了。
 
同样的道理,蒋经国决定开放报禁党禁,也有其内外压力,对外,大陆与美国建交,且为了共同对抗苏联,正处于「蜜月期」,从军事到经济、文化展开了全面交流,这带给台湾巨大的安全忧虑,甚至有被美国抛弃的恐惧,对内,与南非白人统治者类似,国民党的统治核心基础是所谓外省人集团,面临与本省人和解的根本难题。实现民主转型,既可以通过制度上的亲和力拖住美国,缓解安全压力,同时也能够实现岛内政治和解,稳固统治。在这个意义上,涉及到统治权力归属的自由化、民主化改革,从来都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这种牵涉到整个统治集团利益的变革,也不是靠说服最高统治者个人就能够启动,没有根本性的危机和压力,压根就不可能提上议事日程上来。
 
不幸的是,尽管经历了1989年这样震惊世界的悲剧性事件,镇压89学运并未重创中共,相反,抓住冷战结束和全球化扩张的历史机遇,中共不仅摆脱了制裁和孤立,市场化和对外开放还促进了大陆经济的长期发展,目前,也并没有任何成型的压力和危机的存在,此时的中共,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自信之中,现体制下的既得利益集团,也因为利益的攫取而处于全面保守化之中,因此,当下并不存在朝向自由化、民主化的主动变革的任何可能。相反,凭借所攫取的经济发展成果,中共正在国内全面强化各种控制,以「依法治国」的名义,市场新极权体制日益完备,而在国际上,中共也正凭借其经济实力,尝试更大范围内的扩张和渗透,「中国式病毒」的出现,也显示中共目前相对游刃有余。不夸张地说,当下中国大陆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冰河期中,来自缅甸的虚假希望除了过过嘴瘾,并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危机,就不会有改变的规律,同样适用于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