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张汉泉逃往了广州。
    希望很快落空,但也不是毫无收获。军校仍有留守人员,几番探问,他得以进一步确认王明山就是他姐夫,不但活着,而且做上了营级军官,去年就随队伍北伐了。现在何处?就都讲不知道了,另一个收获是他庆幸赶紧逃出了湖南,广州的报纸上仍旧天天有湖南的消息,称为马日事变。张汉泉算算日子,他若晚走一天,就很难逃出湖南。三十五团先在长沙动手,很快周边县市效仿,到处设卡,被杀的人远比上海、九江等地清党杀的人多,几天就抓了成千上万人。张汉泉认定,这就不是什么清党了,是大株连,是滥捕滥杀,这和天京事变中的滥杀无辜没有两样。他对再去江西找寻王明山都提不起劲儿了。
    张汉泉切实感受到了生活的复杂,卷入社会运动后凶险莫测。他很悲愤,但他何其渺小。眼下的人身算是安全了,从报纸上看得出来,广东和湖北仍旧讨伐反革命,但湖南几天前一样如此,可见报纸变脸快。重要的是他得生存下去,形势好转就回家,或到时候想办法把田懿接出来。
    问题严重,一天比一天紧迫。张汉泉知道家底,过罢大年,田懿手上只有十块大洋。这几个月他就交了十三块钱给田懿,脱产半天应得到的工钱,王师父总是说经费紧张再等等,现今还说什么呢?田懿把家底全给了他。他是坐票车南逃的,原以为能找着王明山,他还住了几天店,低档店也少不得便宜钱。另外,为了不丢掉所学,他买了几大本医书和一点医疗器材。现在,他身上只有五块大洋,需要数着铜板过日子。
    去哪里找个能待上一两年,同时能挣份工钱的活儿呢?张汉泉走遍了大半个广州的大街小巷,一无所获。他开始露宿公园、江边,一天只喝两顿稀饭。一天,他和珠江边一位摆稀饭摊的老头儿聊了起来。
   “老伯,听口音你是湖南人?”
    “衡阳的。”
    张汉泉向那人请教,广东哪地方找得到活干,工钱少点就少点,希望能包住。他说他有力气,会干泥木活,还能帮人诊治一些常见的小病伤痛。
    老头儿一连说了三个难。道:“你看看江边上多少人溜达,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好多是你这号没年纪的,为什么?找不到工作啊。这年头,你们没年纪的要吃饱饭,以后有点出息,只有去当兵。”
    张汉泉嘿然无语,他不情愿去当兵,明白进了队伍就由不得自己,会丢掉所学,他和田懿就很可能被拆散。他受田梅生影响,已看不得国民革命的凶残内斗。
    食客很少,老头儿闲着无事,又道:“看在老乡面上,我再给你指一条路。你先听好,你待在广州没多大意思。你说你会干这会干那,得有人相信你啊,不相信你谁会雇你?广州这么大,当然找得到活儿,都被当地人包下了,各有各的地盘,你不拜码头,进得去吗?所以,你不如……”
    张汉泉急着听下文。
    老头儿再道:“那条路嘛,走通的人好像不多,但还是有人发了小财。现今是民国,好像保障多了点,你真有点本事,可以去试试,就是下南洋,下西洋。反正,出海以后机会要多一些。”
    张汉泉听明白了,不愿多去想,仍旧担心万一一去不返,就见不着田懿了。他在广州又胡撞乱窜了几天,每过去一天,身上铜板就少了一点。突然间,武汉、江西,还有西北,全都反共清共了,报纸上列数的共党罪状,很多,有板有眼。有一条罪行是勾结苏俄,那可是叛国卖国罪。有一点不容张汉泉不信,共党失败了,想来王明山也会凶多吉少,他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
    张汉泉真正心急心慌。他狠下心,出海去试试。
    张汉泉去了香港。
    香港那会儿的市容,建筑尚比不了广州,一些地段的边境管理形同虚设,但是这里没有清共。张汉泉从路边检来的报纸上得知,他又走对了一步棋,及时离开了广州,果然广州也开始了清共。他居然以为命运在暗中帮助他,预示着他去海外可能碰上好运气。
    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能在香港找份工作。但他胡乱转了两天,就变了念头,他讲不来粵语,那一口内地腔才讲上两句话,人家就不想理睬他。身上只有半块银元了,他必须当机立断。他可不愿做遭人白眼和呵斥的乞丐。
    张汉泉终于在一个街角处见着几个招工去海外的小广告。
    他认真地比较了一番,挑了一个聘用期为两年的地方找了去。广告上有具体地址,倒是不太难找。那地方给他印象太深,他终生记得。一阵大风刮来,尘土飞扬,纸屑乱舞,不远处就是海边,极目是破旧渔船,砖头、树枝、铁皮搭盖的简易棚子,时已近午,日头太毒,人不多。
    招募处设在一座骑楼下边,两张条桌并列,几十人围着。
    身穿花格短袖衬衫、瘦精精的黄富昌唾沫星子横飞:“名额不多啦,后天就出海啦。要去的,抓紧时间。”
    他喝口茶,又叫:“看见了吧,现钱,三十块大洋,安家费,当场兑现。不就是两年吗,两年就回来,挣上个三两千大洋回来,娶媳妇,买几亩田没一点问题……”
    他拿起一块银圆,放嘴边吹吹,又放耳边听听,再叫:“是袁大头,没得假啊。喂喂,你讲什么,看告示啦。你不识字,好,好,我告诉你,你们是去美国。美国,知道吗,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富得地上流油,哪象中国,家家穷得叮当响。人家缺人手,我们才有了机会。什么,什么?哈哈,小兄弟啊,你有点不懂事啦。现在民国啦,有政府保护你们,不是先前啦。我们,还要签合同,办护照,不会有人欺负你们。当然啦,我们也不能犯法,反正,没有人强迫你们,一切自愿……”
    张汉泉挤进人群,看看黄富昌,看看桌上一码又一码银圆,又看看周围人。他身边是位四十来岁汉子,身子骨不健壮,相貌斯文。张汉泉本能地感觉这人可以说上话,瞅个空,轻轻搡那人一把,小声道:“先生,你也想去美国?”
    汉子望上张汉泉一眼,无恶意,但也没搭理张汉泉。
    张汉泉诚恳地再道:“先生,我从湖南过来,不懂规矩……”
    汉子没让张汉泉往下说,道:“你想去碰运气?”
    张汉泉点点头。
    汉子道:“出番人都会这一套,象演戏,不可全信。但话又说回来,没得活路了,等死也不是办法。”
    张汉泉直点头,第一次听说了出番人三个字。
    汉子再道:“把自己卖了呗。不卖怎么办?”说罢,他不再理会张汉泉。
    这会儿,三个小伙子在签名簿上写上了名字,按了手印,马上就每人领到了一码银元。黄富昌高叫:“三位小兄弟,进去休息啦。”他话音一了,他身边的一个妇人便朝领了钱的三人直招手:“这边走,这边走。”
    张汉泉越看眼睛越花,脑子也乱了。他身边的汉子嘴角抽搐了一下,象是咬着牙关作出了决定。果然,汉子跨前两步,一把抓住桌上的毛笔。张汉泉看见,汉子写下了阳伍芝三个字,那字写得工整,只有识字多的人才写得出来。
    张汉泉心一横,再次轻轻搡一把汉子,道:“阳先生,等等我。”他也抓起了笔。
    进入骑楼是个很大院子,停着两部汽车,几个大汉正卸下物件。院子后面是一长排房间,大多数房间已住满了人。张汉泉跟随阳伍芝,被那位妇人领去了第二间房。房里已有十几人分作三堆,多半盘腿坐在地铺上闲聊。看得出来,他们多属于一块出来的,尚无排外倾向。妇人朝阳伍芝和张汉泉道:“马上开饭啦。下午,有人过来,跟家里汇款啦,发信啦,买日用品啦,由专门的人替你们办。都要抓紧时间,还要养足精神,养好身体。”
    午饭菜是粉条、豆腐炖肉皮,管够。许久没吃上饱饭,张汉泉吃了三大碗。他看见阳伍芝吃了大半碗饭就不吃了,不禁为阳伍芝的饭量小和身体差担忧起来。
    饭后第一件事是写家信。张汉泉写了三页半纸,不敢细说一路上的辛酸,怕田懿伤心。除了写他的思念外,着重讲了出海的盘算,相信通过努力可以搞点名堂出来,除非苍天待他特别不公。他留下两块钱,其余钱都汇给了田懿。书写信封时,他迟疑了许多,末了写上黄铁匠收,转田家。
    一下午,张汉泉和阳伍芝都没歇着。那些人里面有几人识得阳伍芝,给他喊先生,原来他们是一个乡的,原本无来往。他们顶多会写姓名现在央求阳伍芝写家信,都表现得很恭敬,阳伍芝不便推脱,便把一些人往张汉泉身上推。张汉泉同样不便推脱,却没有想到无形中建立了自己的地位。
    黄昏来临,室内蚊虫多,又湿热,几个看门汉子允许劳工们在院子里纳凉。张汉泉听得懂几句粤语了,但仍旧只和阳伍芝谈得上路。他们互相简略地叙述了生平。张汉泉不曾说假,觉得都到了这个地步无须隐瞒什么。他相信阳伍芝所言也都是实情话。原来,这位性格耿直的私塾先生来自惠州乡下,家有五个儿女,妻子天天都只知向他要钱。他不是不理解妻子的难处,但过日子开口闭口总是要钱也使他受不了。他去海外做劳工当然是为了多弄几个钱,寄回家让几个孩子生活得好点,也有躲开妻子清净两年的意思。他长叹道:“生活,我服了,我还敢讲什么斯文哟?”
    张汉泉最关心的是此行是否有诈,总想多听听阳伍芝的看法。阳伍芝本不愿多谈,也是读出了外省人的真情,便道:“我们就是猪仔。一两百年,多少猪仔下南洋、下西洋,因为太穷了。我们不会是最后一批,以后还会有,可能名字儿有点变。说到底,中国的大人物太有能耐。不说太远的事了,没意思。猪仔里面,也有一些是犯了各号事的,有人名声很不好,不出去不行。你可能不知道洪门,以后我再跟你讲。为什么很多很多猪仔出了海也没得出息,与自身素质太差也有关系。你嘛,我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你出来躲段时间,很对。凡事不怕一万,怕万一。你糊里糊涂做了屈死鬼,太不值。朝朝代代,屈死鬼还少吗?你这次教训深呐。也不好多说你,你还不懂那些个党都是什么玩意,又拿不下面子……现在嘛,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要作好各种准备,包括不知道怎么死的。不过,你也不要太害怕,你年轻,识字,会手艺,还懂点医,这就是本钱,不定真会混出名堂。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张汉泉呐呐:“我就是放心不下田懿,她一家人待我太好。”
    阳伍芝却决然道:“这事没得办法。”
 
 
    阳伍芝的一席话,让张汉泉安心多了。他不再多想未来,只顾想象着田懿收到信和汇款后,多半会哭上一场,但也会默许他的决定。他计算日子,再过上几个月,田懿就做妈妈了。有铁匠叔和龙婶子在,田懿的日子不会太难过。间或,他还替王师父耽忧,不知王师父怎么样了。由此他很感激栾和文够朋友,心里感慨此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栾和文。
    张汉泉不知道,这些劳工也无一人知道,他们领到手的安家费,是一个诱饵和圈套。出番人和几个马仔是这样运作的:所有劳工的家信,都要拆开检查,藉此掌握劳工的家庭情况,分门别类。多数人的家信与汇款会发出去,少数人的家信则是焚烧,汇款扣下。为什么要让多数人的家信和汇款发出去,因为他们会要收到回信,这就证明出番人没有私吞汇款和烧毁信件。那么其他人久久收不到亲人的回信,肯定要查究,那你们查究好了,不信你们能飞回中国。再说了,别人能收到家信,你收不到,只能说明家里出了什么问题。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把戏并不算高明,因为不可能持久。然而,类似把戏当年可谓屡试不爽,不知坑苦了多少人。
    张汉泉,注定了会要与田懿中断音讯。
 
 
    
    第三天启月星还挂在天上时,急促的哨音响了,伴着黄富昌的尖嗓门:“集合啦,集合啦,各人把各人的东西拿好,准备上路啦。”
    院子里十来个汉子各举着一个火把。火光下,黄富昌屁股上的一支小撸子枪很扎眼。每个房间的劳工排成一队,共计十一队,二百七十六人。查验罢人数不少后,黄富昌发表了一通行前讲话:“从今天起,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是过了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啦。实在要退出,想变卦,也是可以的啦,交一百二拾块现洋来,你走人好啦。你们知不知道,光是给你们办护照,公司就为每个人垫付了八十块大洋。英国佬,一样只认钱,话又说回来啦,这世界哪里不是有钱好办事。好,长话短说啦,我们都是出海去讨生活,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所以啊,大家振作起来,应该高兴才是,别他妈的舍不得中国。中国有什么好?好的话我们也不用出去的啦。最后讲一点,我嘛,叫黄富昌,以后就是你们的总管。到了船上,每一队要选一个队长。小事情,找队长,大事情,由队长找我,一句话,我们都是中国人,要互相关照。没别的啦,出发”。
    天已微明,坑坑洼洼的路面很不好走,队伍拖了几百米长。隔不了一会,便传过来黄富昌和某个打手的喝骂声:“东张西望的,看什么看,皮发痒啦?”
    “别它妈的害怕踩死了蚂蚁”。
     天边现出了鱼肚白,队伍走了约摸两里地,在一排渔船边停下来。黄富昌喊口令,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劳工轮流登船,之后驶向大海,驶向一艘总管说的“海神号”货轮。货轮舷梯旁,美国船长胸前挂着望远镜,黄富昌挥手朝他高喊“哈罗”。
    劳工们登上船就被几个白人水手驱赶下到底舱。底舱很大,就是空气污浊,堆了不少箱子,每只箱子皆包装严实,空白处仍可容纳两三百人。
    劳工们一来便热闹了,间或还有笑语欢声,但很快就气氛一变,有人恶语相向,有人破口大骂,原来太多的人都想占个好位子,原有的以房间为单位的秩序一下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同乡关系决定取舍,同乡关系与另一伙人起了争执就成了近乎械斗关系,道理不管用了。
    张汉泉紧随阳伍芝一下到底舱,便也起了冲动,想去抢占个好位置,却又一眼看见阳伍芝靠在梯子旁,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动不动,他蓦地明白了什么,深为自己的冲动羞愧。还好,黄富昌在两个马仔陪伴下赶了过来。
    出番人用手绢捂着鼻子,看见舱底的混乱局面,顿时破口大骂:“丢你个老妈,难怪人家把你们当牲口啦。谁他妈的再闹事,抓起来,丢海里喂鲨鱼啦。”
    舱底渐渐复归安静,黄富昌的脸色好看了点。在他的严令下,恢复了以原来房间为单位的位置划分,又指定了各支小队伍的队长人选。第二号房间也就是第二小队的队长人选非阳伍芝莫属,他也默默地表示了从命。
    张汉泉被阳伍芝特意叫来身边,睡在一块。他告诫:“你的事,我知道就行了,再莫告诉别人,还是要当心祸从口出。”
    张汉泉衷心感谢这位忘年交,忽道:“美国应该很大,总管一直没说我们去美国哪个地方?”
    阳伍芝反问:“这事重要吗?”
    张汉泉默然。就在这时,汽笛长鸣,轮船起航了。
    “开船啦,开船啦。”底舱里好几人叫了起来。
张汉泉突然发了呆,泪水止不住往下掉。泪水苦,他心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