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5日,鲍彤先生告别式在北京八宝山梅厅举行。图为悼念人群排队入场。(高瑜推特图片)

聽到鮑彤老先生仙逝的消息,忍不住一直流淚,一位終身懷抱民主中國理想的老人,坎坷一生,奮鬥一生,但最終未能看到那個民主中國的實現。我感到無比的悲涼,首先湧上我心頭的是杜甫的兩句詩: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然後想了一下改為 :民主未竟身先死,華夏兒女淚滿襟。

鮑彤出生於1932年一個民國時代的菁英家庭,家族出過兩位大知識份子:鮑彤的大舅著名歷史學家吳其昌和小舅著名紅學家吳世昌,而他本人從小接受的也是民國的菁英教育。為什麼這樣一位有產階級出生的民國知識青年在成年後會自願拋棄優渥的生活去加入中共“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含辛茹苦地為中共打江山?因為在那個動盪不安的那個時代,他和許多有理想的熱血知識青年一樣,有一種救世濟民的情懷(他兩個舅舅也在此列),因此在共產主義思潮席捲全球的衝擊下,聲稱能建立人間天堂,因而可蠱惑人心的馬列烏托邦主義似乎給他們提供了在中國實現民主,救國救民的最好選擇。

鮑彤人到中年後,經歷過毛澤東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浩劫和中共殘酷的內鬥,才大夢初醒,發現原來共產黨並非他當年加入時所認為的那個要實現民主中國的政黨。《毛:鮮為人知的故事》作者張戎父親(曾任四川宣傳部副部長)也是為救國參加中共革命而上了賊船,也是在文革時大徹大悟。

鮑彤在他後半生並未放棄救世的初衷,依然秉其青年時代的理想,窮盡餘生力量希望扳正中國走錯的航道。

中共上台後唯一值得肯定的黃金年代是胡耀邦趙紫陽執政時推行改革開放的10餘年,那時開放是敞開國門,真心歡迎西風東來;改革也並非是只發展經濟,政治上依然要鞏固黨權的單向改革,而是經濟和政治都納入考量的雙重藍圖,胡趙這一改革路向在中共歷史上可以說是空前絕後,可惜僅此10年,因六四一去後就再不復返,甚至還開始調頭走老路。

就在這個胡趙黃金年代,鮑彤異軍突起,大放異彩,作為趙紫陽的政治秘書和主要助手,他擔任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副主任、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討小組辦公室主任、中共十三大文件起草小組組長等重要職務,可以說是中國80年代改革開放的重要推手之一,對國家和人民作出了偉大的貢獻。我記得曾讀到一則有關鮑彤思想如何開放的報導,其中一個細節說:作為一位中央高幹,鮑彤竟然破例在中南海穿花襯衫牛仔褲這種當時的前衛服裝,反對政治改革的中共死硬派們看到後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鮑彤推動改革功在國家和人民,但中國幾千年歷史永遠演之不盡的奸人當道忠良受迫害的悲劇又在鮑彤身上重演。六四天安門事件發生後,因是趙紫陽親信,拒絕武裝鎮壓學生,鮑彤成為被抓坐牢的最高級官員。他坐牢7年,出獄後被軟禁至終。鮑彤受盡苦難,但他對民主中國實現的追求,雖九死其猶未悔,軟禁期間一直發聲議政,月旦時事,高歌民主理念,絕不沈默保身。鮑彤後半生念念不忘的就是中國百年民主夢在中國的實現,可嘆的是,他臨終前中國的民主路看起來仍很漫長。我不禁想到,鮑老先生本人臨終之時,是否會有死不瞑目的遺恨?

對於有思想、有靈魂,有理想追求的人來說,人的存在,不僅在於衣食住行,而更重要的是存在的意義,如果精神家園不存,理想幻滅,會哀莫大於心死。有時處於黑暗時代,黑夜漫漫,看不到未來的曙光,甚至會因生存失去意義,在生無可戀下而自願告別人世以終結精神痛苦。

這讓我想起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一宗著名自殺事件。

名滿天下的奧地利猶太作家茲威格(Stefan Zweig)在希特勒上台,奧地利被納粹德國兼併後被迫流亡,出走英國,但隨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英國也捲入戰火。在英國敦克爾大撤退後,納粹德國發動準備登陸英倫三島的“海螄計畫”,其中的“黑皮書”計畫要處理掉英國的30萬猶太人和逮捕2820位要人,茲威格就在這個要人名單上,黑皮書231頁上不僅列出茲威格的名字,還紀錄了他在倫敦住家的完整地址。當然納粹這個登陸計畫最終未實現,黑皮書上的資料是戰後才披露出來的。不過茲威格當時感覺到危險逼近,被迫再次流亡到遠離戰火的南美洲,1940年8月22日輾轉來到巴西,安全定居一個日耳曼人移民建立的德國文化小城彼得羅波利斯(Petropolis)。

在這個可使用德語,遠離戰火的山城,他本可以隔岸觀火,閱讀寫作,安度餘生。但一直關心歐洲戰局和人類命運的茲威格,這時眼睜睜看到德國納粹在他熱愛的文化精神家園肆意橫行,盟國節節敗退,整個歐洲大陸都燃起戰火,淪為人間地獄,他極度痛苦,寫給他的法國作家朋友、當時的國際筆會主席朱爾·羅曼(Jules Romans)的信中說,他的精神家園已經失落,他內心崩潰,這個世界已讓他生無可戀。寫完信後,他與妻子吐下安眠藥雙雙自殺。茲威格之死,是死於看不到希望。

試想,如果茲威格知道德日義軸心國只是暫時猖狂,很快就會滅亡,而他的歐洲家園會浴火重生,文明回歸,他將有返鄉的日子,他會如此悲觀絕望嗎?還會走上不歸的絕路嗎?

和奧地利作家令人扼腕的絕望之死不同,鮑老雖然臨終未能見到他孜孜念念的民主中國,但他深知這一天終究會到來。他對歷史的走向、人類和中國的命運已瞭然於胸,知道他走後,人類文明不會終結,而他後半生的選擇是站在歷史的正確一邊。中國百年民主夢不是共產主義社會那樣的騙人烏托邦,已是20世紀後期到21世紀人類已經有效實行的主流社會制度模式,包括台灣在內。在2021年《經濟學人》對全球167個國家和地區進行民主評分,中華民國(台灣)屬於完全民主,得分高居全球第8名,澳洲、瑞士、荷蘭、加拿大等很多老牌發達民主國家反而位列其後。這雄辯說明,中國人民或曰承繼中國文化傳統的人民是能實行有效民主政制的。這一歷史大趨勢,關心時事的鮑老都看在眼裡,他知道他的後人和未來的中國人民一定會生活在享有人權和自由的憲政民主社會中,因此他臨終遺言表明他是懷著希望,而非悲涼遺憾,因此是平靜安詳地離開人世。

鲍彤生前在北京家中(资料照)

鮑老在他離世之前5天的90歲生日說,“我的九十不九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大家要爭取的未來、要爭取的今天,要在今天做自己能夠做、應該做、必須做的事情,並把它做好。”鮑老鞠躬盡瘁,為中國民主夢的實現已耗盡了一己之力,現可以死而無憾了。

而且,鮑老在他最後歲月,也讀了很多探討終極問題的人文哲學書籍,精神上已完全祛除人生中段的馬列理念,重新回歸他青少年所結受的先秦儒道人文思想,在他堅信民主理念之同時,也有了天人合一的世界觀。人生於自然,最終也要回歸自然,他說“人是天地之間一個非常渺小的歷史的存在……”因此鮑老也能以泰然的心態接受人生最後的歸宿,回到自然,與自然合為一體。

2022年11月15日是鮑彤先生安葬之日,遺憾無法前往弔唁,僅以此文紀念鮑彤先生。鮑彤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