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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外,不管是国立大学还是私立大学,当它有条件弄到一笔新财源的时候。它第一步一定不是把庙弄大,而是要请到好菩萨,能念经。你没有好菩萨,高等教育的经是念不出来的。不是先建大庙,而是先请大佛。
比如说一个校长拿了一千万,如果用来请大师,往往不能报销,但是盖楼账目一下子就办成了。
海外的好大学,知道大学的生命力不在这些硬件上。虽然它们的硬件也不弱,但是硬件的投入远排不上前三位。第一位的是请大师,第二位的就是用合法的资源设立奖学金,提高生源质量,第三位的是与科研和教学相关的设备。就以图书馆为例,国外的大学不是看一个学校里面盖了多少平方米的图书馆,而是看有多少藏书,而国内许多大学就是比图书馆有多大。即使有钱买书,但开放时间也不多
我欣赏的国内大学校长只有两三位,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校长王树国就是其中之一,他也是一个副部级的校长。他说,把我们这些校长变成什么副部级、正厅级、副厅级,这就是哭笑不得嘛。校长就是校长,校长是个专业人员,是教育家,是社会贤达,你把他变成行政官僚了,实际上是对大学精神的一种严重腐蚀
不要以为中国的大学只有吉林大学负债那么高,其实高幅度的负债率是中国高校普遍的、全局性的问题。只不过吉林大学在媒体上曝光了而已!
直到现在,高校基本上还是在沿袭老国企运作的模式。许多老国企最后都没有办法维持,只好垮掉了,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钱,而是他们不会用钱,不是他们贷不了款,而是贷了款之后,浪费掉了
盖高楼,把排场做得很大。现有国立大学同国有银行的关系,只不过是老国企同国有银行关系的拷贝
对话
经济观察报:周济部长说,教育不会成为第二个国有企业。
丁学良:完全走了中国的国有企业曾经走过的、事实证明没有出路的道路。我们的经济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走出来了,大学反而还要往回走。这一走进去,再走出来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一
“大学的问题,七天七夜也谈不完。”丁学良开门见山地说。这位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教授一脸严肃,并没有说笑夸张的意思。
丁学良近年来一直穿梭于内地与香港之间,研究领域包括转型社会、比较发展、全球化以及大学制度。2003年,北京大学出台的教师制度改革方案引发了有关大学的理念、什么是大学、如何治理大学的持久讨论。在内地最具名望的几所大学里,丁学良做过多场有关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公开演讲,2004年,北京大学出版社还为其出版著作《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一时为人瞩目。
这位哈佛大学的社会学博士,目前还是中国政法大学客座教授,以及卡内基基金会的高级研究员。他将自己的研究领域概括为“比较政治社会学”。而在比较研究中,大学制度无疑是一个新科目,也是让丁学良感受极为深刻的题目。几年来,他一直在呼吁一种开放的大学研究体制,他认为大学应该在观念方面、公共政策方面、外交战略方面成为国家整体利益最好的代言人和推动者。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那些应用科学的成果还可以拿钱去买到,但是在开发那些软力量要素上、在给本国国民提供开放性的思路上,用金钱是买不到的。这是中国的大学最应该发挥的公共服务职能。”他说。
但是中国大学这些年来的表现,与这位学者的理念相去甚远。招生黑幕、教授嫖娼、腐败窝案、学术不端……诸如此类的负面新闻层出不穷,过去隐而不见的问题一一浮现,高校似乎进入了一个多事之秋。一家杂志做了一期封面专题,标题就是“病入高校”。大学似乎已经不再是纯洁、高尚的象牙塔,而是一个粗暴的、扰攘不息的名利场。
这一乱象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不仅成为社会舆论焦点,而且成为每年全国“两会”的热门话题。而致力于大学制度研究的丁学良,对此已是哭笑不得。
二
当高校学术腐败等老话题还在媒体与各种讨论会上蔓延,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去年“两会”期间,几个身为大学校长的代表委员对媒体“诉苦”,说财政给高校的钱太少,学校如何缺钱,日子如何难过云云。结果惹得财政部非常不高兴。“两会”结束后的第五天,在一个论坛上,时任财政部常务副部长的楼继伟就回应说:“虽然我们教育经费占GDP的比重不高、不足,但是可以负责任地说,中国教育经费中用于高校的比重在全世界是最高的。所以,如果高校提出来什么时候给他们增加经费,我说,想靠国家给大学更多的钱,我想你可能等的时间比较长,一时半会儿没戏!”
也就是在此前后,高校的贷款问题浮出水面。
2005年12月,中国社科院发布2006年社会蓝皮书说,高校贷款有可能成为新的高风险贷款项目。由于贷款额度太高,随着还贷高峰的到来,部分高校已没有偿还能力。
2006年9月,有关报道称,高校“负债运行”问题突出,有的大学已亏损运行,连债务利息都无法偿还,其实已经游走在“财务破产”的边缘。一些业内人士表示:按照严格的财务核算制度,一些高校其实已经破产。
至于高校贷款总量有多少,一直没有一个权威的数字。社科院蓝皮书称在1500亿至2000亿元之间,而有媒体则说中国公办高校贷款规模高达2000亿至2500亿元。至于具体大学的贷款额,社科院蓝皮书说,“有的高校贷款已高达10亿元至20亿元”。
这些数字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过多的目光。今年“两会”期间,有关高校负债的话题虽然偶有提及,但由于没有明确的、直接的指向,也就被淹没在诸多其他的报道中。
“两会”闭幕后的第三天,教育部部长周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确实存在高校巨额贷款问题,但他否认部分高校“破产说”,而且高调表示“教育不会成为第二个国有企业”。而就在同一天,吉林大学财务处在校内网上贴出了一个通知书。就是这样一个网络通知,将高校负债的“窗户纸”一下子捅破了。
这一名为“吉林大学关于召开征集解决学校财务困难建议座谈会的通知”称:学校贷款高达30亿,从2005年起步入了付息高峰,每年支付的利息多达1.5亿至1.7亿元,财务困境逐步显现,学校资金入不敷出的情况日趋严峻。为此,学校不得不向全校师生征集解决问题的办法。
经媒体曝光,吉林大学迅速成为舆论风暴的中心。许多人在问:吉林大学会不会破产?其他大学是不是存在同样的严重债务问题?但是,作为当事方的全国高校们,出奇地保持了一致沉默。
三
作为全国第一届中青年学术论文一等奖的获得者,丁学良1984年便去了美国,在哈佛从师社会学思想大师丹尼尔·贝尔。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极端的人,一直主张理性主义的精神。但在2005年10月,他的“5个论”在内地掀起轩然大波。在公众心目中,丁学良俨然一副斗士形象,成为继郎咸平之后为舆论所广泛追捧的人。有意味的是,他们都来自香港的大学。
2005年正是反思改革的潮流汹涌之年。是年10月,《中华工商时报》发表对丁学良的专访,称“中国合格经济学家最多不超过5个”。当时,中国的“主流经济学家”正遭受空前声讨和贬抑,“五个论”横空出世,让那些以批评甚至谩骂经济学家为能事的人们兴奋不已。《中国青年报》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1279票中,逾八成的公众支持“不超过5个”的说法。丁学良的名字,从此与“5个论”联系在了一起。
但是,丁学良却认为媒体歪曲了他的言论,后来他在接受本报采访时澄清说,他的原话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学家,最多不超过5个”,并在这句话前有很多重要的背景界定。事实上,关于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学家到底有几个,根本不是他那次接受采访的谈话要点,他讲的核心,是如何使中国的经济研究向经济科学的方向进步的问题,但传播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发挥,人们各取所需,借题引火,去讲各人想讲的话,完全失去了分寸。
对自己观点的传播失去控制的丁学良非常无奈。2007年4月的一天,在北京友谊宾馆,当记者就大学债务问题采访他时,他还在感叹媒体歪曲了他的“5个论”本意。不过,他似乎也并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担心,而是坦率地讲述自己对大学问题的认识。他相信我们不会制作“丁学良炮轰中国高等教育”那样的标题———尽管那样的标题才足以引动视听。
有人对发表“5个论”的丁学良提出质疑,认为他不是经济学出身,没有资格评判中国大陆经济学家的水平。对此,曾在复旦大学获得政治经济学硕士学位的丁学良不以为然,他说,“虽然我不是学经济学出身的,但我对经济学的基本评价标准、国际上哪些大学的经济学系大概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水平和位置等,还是相当了解的。”
而这一次,丁学良的话题回到了他的研究领域。他来谈论大学问题,应该没有多少人会提出质疑。
高负债率是中国高校的普遍现象
经济观察报:有评论说,吉林大学负债20亿元的新闻,不过是目前我国高校债务问题的冰山一角,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丁学良:我认同这种观点。不要以为中国的大学只有吉林大学负债那么高,其实高幅度的负债率是中国高校普遍的、全局性的问题。只不过吉林大学在媒体上曝光了而已!
经济观察报:90年代以前高校并没有高负债率问题,为什么到今天,高负债率一下子成了中国高校的普遍现象?
丁学良:在90年代后期之前,中央政府对高等教育的重视态度是一种哲学式的,更多体现在发社论、发文件上,没有把哲学式的重视变成经济学重视,没变成财政措施。而从9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政府对高等教育的重视,加上了财政的支持,在金融政策上开始对高校倾斜。问题在于,直到现在,高校基本上还是在沿袭老国企运作的模式。许多老国企最后都没有办法维持,只好垮掉了,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钱,而是他们不会用钱,不是他们贷不了款,而是贷了款之后,没有把这个贷款作为企业发展的新的血液,在很大程度上浪费掉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高校只不过是模仿中国老的国企,不断地从国有银行以低成本输血的方式做一些他们愿意做的事情。
经济观察报:他们愿意做的事情是什么?盖高楼?
丁学良:对,盖高楼,把排场做得很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现有国立大学同国有银行的关系,只不过是老国企同国有银行关系的拷贝。
在90年代后期,一方面是高校想发展,想扩张,一方面是中央政府开始把大规模发展高等教育作为一个重要的政策。但政府的财力很有限。那时就有人讲,既然国企能够不管运作得好还是差,不管是赚钱还是亏本,不管是办得有效益还是没效益,都能够从国有银行贷款,我们大学也是国有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贷款?而且还说“不贷款白不贷”。曾几何时,国有银行和国有企业之间的关系是“父子关系”,国有企业不贷也是白不贷。国有银行同国立大学之间同样是“父子关系”,如果说国有大学不充分利用这种关系到国有银行贷款的话,那才是傻瓜。到现在为止,这种情况已经延续快10年了。
经济观察报:90年代中期国有企业改革就已经进入了攻坚阶段,可不可以这样说,看到这个机会以后,国立大学就开始取代国有企业的地位?
丁学良:他们就是按照老国企的办法输血。另外从银行方面来说,反正支持高校是政府的一个重点政策、优惠政策,我干吗不去贷呢?这里面还是牵涉到一些其他的关系,比如说有的大学毕业的校友可能在财政部门、金融部门当官的多,贷款就更容易了,贷的钱就更多了,负债率就更高了。有的学校在这方面条件差一点,可能贷款就少一点,但是没有哪一个国立大学不去借这个机会贷款。
在国有银行对企业贷款越来越走向以市场为主导的情况下,为什么高校反而不是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长官意志在起作用。即使有的银行不愿意给负债累累的大学继续贷款,学校也可能把市长、市委书记或省长、省委书记请出来讲情。这些人可能和学校有很深的关系,还有可能是孩子在学校念书。国内不是经常有一些相关报道吗?很多政府官员到母校去,到子女读书的学校去,参加校庆活动的时候就带一张支票———在国外这都应该是个人捐款,可是这些官员开的是什么支票?开的是公家支票,这跟银行的高额贷款都是有联系的。
经济观察报:问题是,当高校扩招逐步刹车以后,在国有商业银行越来越注重效益以后,高校债务问题就立即凸显出来了。
丁学良:不能说所有高校开始到银行贷款的时候用心就不好,这也不公道,我们要超出个人的品质或者个人的用心之外谈论这个问题。只要熟悉中国经济发展的人马上就能够看到,这和老国有企业高负债率有极类似的地方,这就回到了政治经济学上的一个非常经典的概念,就是“软约束”。
所谓“软约束”,就是指国家与国有企业之间温情脉脉的“父子关系”,往往是以国有银行造成大量坏账为代价的。在这种社会关系中,反正我是国有企业,你作为“父亲”有责任维持我的长期生存,你不能让我死掉。国立大学贷款的时候,也想办点好事,可是如果马上还贷的话,可能很多事情就办不成。再看看周边,很多国有企业,很多国营单位和其他的国立大学贷的款比我多,贷的时间比我长,他也没还清,我干嘛那么傻?经济机制对人的行为的诱导,就是这么来的。在这之前,国有企业从国有银行贷款之后该还不还,或者经营不善出现问题,如果负责贷款的人受到了法律惩罚,后面的人不会没完没了地搞下去;国立大学找国有银行贷款之后,到时候该还不还,如果具体的经管人受到应有的处罚,后面的人也不会做下去。就是因为这种约束是软的,就是因为这种关系像父子关系一样,所以后面的人胆子越来越大,做的事情越来越大,造成高校的负债率越来越高。在这样的背景下,爆出吉林大学负债20亿元的新闻是很正常的。
为什么不先请菩萨再修庙?
经济观察报:高等教育要发展,没有钱是不行的,但为什么在有了那么多钱以后,高校的发展仍然不尽如人意,甚至遭到越来越多的批评?
丁学良:体制,问题在于没有一个良好的体制!
我们不能说中国大学没有进步,但是这个进步相对于中国各级政府,相对于学生的家长、社会对教育投入的资源相比,它的产出、它的效益是远不成正比的。高等教育取得的进步是非常有限的,而且是表面化的。
在国外,不管是国立大学还是私立大学,当它有条件弄到一笔新财源的时候———不管这笔财源是来自政府的贷款还是社会贤达人士的捐款,或是来自于提高学费———它第一步一定不是把庙弄大,而是要请到好菩萨,能念经。你没有好菩萨,高等教育的经是念不出来的。不是先建大庙,而是先请大佛。
经济观察报:也就是应该先请大师,还是先造大楼的问题?
丁学良:大师和大楼的话题被人们说滥了,我习惯说庙和菩萨。香港科技大学校长朱经武经常强调,争取到资源不应该先把庙建起来,而是先请到菩萨,再根据这个菩萨的需要给他盖庙,因为不同菩萨需要的庙是不一样的。刚好相反,国内的许多高校有了钱,不是先请菩萨,而是先修大庙。这个庙究竟适不适合以后请来的菩萨,他不管。用流行的话语说,就是办大学不是以人为本,而是以硬件为本。为什么会造成这个情况?这里面既有观念上的原因、体制上的原因,也有非常深层次的物质利益方面的考虑。
体制上的原因,就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财源的运用方式。在中国许多国有部门,往往都有一些非常过时的财务制度。比如说一个校长拿了一千万,如果用来请大师,往往不能报销,但是盖楼账目一下子就办成了。
观念下面,是物质利益的考虑。你看看现在国立大学铺摊子,同中国一些地方政府大规模融资举债办政绩工程是完全一样的,因为你建起的这个楼,铺设的草地,盖出来的庙,别人都能看得见,对当官的有好处,对提高自己的政绩有好处。如果请进大师的话,那只能内行人才能感觉出来,你的学生才能感受出来。学生是学校的服务对象,大学做得好不好,学生的反馈是一个很重要的检验标准,可是现在学生在学校里是没有发言权的,学生的反馈基本上不管用的,只有极少数的学校才把学生的反映当成一会事。
经济观察报:有教育部官员说,高校职务犯罪一半出在基建。同样,政府方面的贪污受贿人员中,分管基建工作的领导、负责基建计划的官员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这个里面涉及的利益太多了。
丁学良:这些明的、暗的原因纠缠在一起,使得贷款并没有用在高校发展上,没有用在最关键的那些环节上。
两三年以前,山东某高校的一位副校长到哈佛大学访问,回来写了一篇文章大发感慨。她感慨什么呢?哈佛这个美国最古老、最富裕的大学,一年将近几十亿美元的预算,但是学校里面的办公室、教室、楼房,都是很老很旧的,不像我们现在国内的大学,办得像五星级宾馆一样,办得像购物中心一样。
海外的好大学,知道大学的生命力不在这些硬件上。虽然它们的硬件也不弱,但是硬件的投入远排不上前三位。第一位的是请大师,第二位的就是用合法的资源设立奖学金,提高生源质量,第三位的是与科研和教学相关的设备。就以图书馆为例,国外的大学不是看一个学校里面盖了多少平方米的图书馆,而是看有多少藏书,多少平方米的图书馆和多少藏书是不一样的。不但要看多少藏书,而且要看图书的使用率和周转率。而国内许多大学就是比图书馆有多大。
经济观察报:我们知道有些大学有钱盖图书馆,但是没钱买书。
丁学良:即使有钱买书,但开放时间也不多。不是落在实处,而是落在虚处。为什么?因为落在实处,得到好处的是学生,而学生并不影响这些人做官,并不影响这些人发财;落在虚处,虚处才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垫脚板和楼梯,就是这个道理。我看得太多了,我看得太痛心了!
高校所走的路是逆改革潮流而动的
经济观察报:过去的十多年来,中国的高校出去考察的队伍一批又一批,国外回来的也是一批又一批,而且现在是全球化、网络化时代,可为什么国外大学的好观念、好体制、好做法在国内得不到推广?
丁学良:就是因为我们国内的高等教育体制是不科学的,是不符合高教发展的自然规律的。一个非常严重的、值得我们关注的现象,就是中国高校的衙门化。———也就是官本位回潮,就是我们改革开放以来一直试图打破的东西。
经济观察报:早在1985年,中共中央就发出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要求改革教育管理体制,打破教育界的官本位。没想到到了90年代末———几乎是和高校开始积极贷款同时进行的———高校又增加了几个“副部级”单位,今天“副部级”的大学已经达到了39个。
丁学良:我欣赏的国内大学校长只有两三位,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校长王树国就是其中之一,他也是一个副部级的校长。他说,把我们这些校长变成什么副部级、正厅级、副厅级,这就是哭笑不得嘛。校长就是校长,校长是个专业人员,是教育家,是社会贤达,你把他变成行政官僚了,看起来仿佛体现了国家对大学的重视,实际上是对大学精神的一种严重腐蚀。因为这样就把一种做官的思想、当官僚的思想深深地渗透到了大学的管理人员中间去。不是看学校办得怎么样,不是看学生培养成什么样,而是看级别怎么样。这就像20年前的国有企业一样,不是靠市场来寻找自己的位置,而只看你是哪个级别。
经济观察报:周济部长说,教育不会成为第二个国有企业。但按照你的说法,中国的高等教育完全走了国有企业的老路子。
丁学良:完全走了中国的国有企业曾经走过的、事实证明没有出路的道路。我们的经济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走出来了,大学反而还要往回走。这一走进去,再走出来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现在政府重视高等教育了,高教领域里出官员的机会多了,它就成了一些人追求的对象了。当然不是说所有人都没有理想主义,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想把大学办好,但是也不要否认,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是秉着要把高等教育办好的这个心态,而是觉得这里钱越来越多了,这里也能够当官了。
大学里面有三种人:教师、学生和行政管理者(包括后勤服务人员)。行政管理者是为教师和学生服务的。如果从学校角度来看,行政人员也好,教师也好,都是为了培养学生而设的。这个主从关系不能搞乱。现在好像反过来了,行政管理人员成为了主人,比教师还厉害。
经济观察报:这正是衙门化的表现。是不是可以说,高校的衙门化和负债是因果关系,有了高校的衙门化,才导致了今天高校的严重负债率?
丁学良:你看一下老国企的覆辙,就知道了。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中央政府对国有银行的直接输血已经有多少?解决不了问题,老债刚刚解决掉,新债又出来了,老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新的伤口又在淌血。假如高校的衙门化问题不解决,中国的高校也决不会比那儿更好,除非你找到了一个解除国有银行同国企之间“父子关系”的根本办法,否则高校也是一样走不下去的。
在目前的机制下,投一百块钱和投一百万块钱产生的效率可能是相同的。好体制,是一分钱、一块钱当一百块钱使,不好的体制,是一百块钱当一块钱使,看看近年来大学的发展道路,这一点特别明显。这种体制不改变的话,你给大学再多的钱也搞不好,你给它一百年时间也搞不好。
经济观察报:这么看,解决高校债务的前景很暗淡?
丁学良:解决这个问题,一定要对中国近30年的经济改革有一个全盘的重新梳理———哪些方面做得成功,或者哪些方面做得不成功———这个重新梳理不到位,中国高校国有化指令方式也解决不了,肯定是解决不了,因为根源是一样的。
经济观察报:中国的经济改革和对外开放将近30年了,高等教育总会从中汲取一些经验与教训吧。
丁学良:大学的官本位、行政化、官僚化,实在是走回头路。它把我们改革开放以来二十几年取得的基本共识都给破坏掉了,把我们在经济改革中取得的最重要的经验做法给抛弃了,而且背道而驰。这绝对是逆改革潮流而动的。
要解决问题,还是要重新探讨中国经济改革的经验。中国当年的经济改革不是从国有企业等核心部门开始的,而是从边缘部门开始的,如城市里面的个体户,农村的承包制。中国的高等院校要持续发展,也应该从边缘开始,就是要允许私人办校,而且不但从法律上,更重要的是从具体的操作程序上,给予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一视同仁的法律保障———就像过了近30年才慢慢对不同所有制的企业一视同仁一样。虽然民营企业在贷款方面还没有被一视同仁,但是只要差距缩小,就越来越有希望了。
在现有的架构之下,必须给公立大学办学的自主权,没有自主权是不行的。就像国有企业改革,第一步就是要给国有企业在经营上的自主权。中国的公立大学不能马上民营化,首先要通过减少对公立大学的行政干预,给予公立大学更多的自主办校权。例如设立大学董事会。这个董事会的成员不能以管理人员为主,要有社会贤达,要有企业家,要有专业方面非常成功的专业人士,包括教育管理人士。要依靠董事会来遴选大学的管理人员。大学校长的任期以四年到五年为宜,要规定最长任期,任期之内奖罚严明。如果在任期之内,学校有严重的负债,特别是贷的钱没用好的话,这个校长就要负法律责任。
经济观察报:只有这一条道路吗?舍此别无他途?
丁学良:工业革命到现在200多年,凡是全球竞争力强的国家,无一不是创新能力强的国家。而创新有两个主要源泉,一是高等教育(包括研究部门),一是企业。如果中国真要实现自主创新目标的话,那么中国的高等教育就必须成为中国自主创新的先锋队。一些开放性问题的独立研究,首先应该是在大学里进行的。中国能不能够在自主创新的道路上多迈几步,取决于能否给予高等教育、科研部门和企业部门尽可能多的自主权,而这个自主权必须是有法律保障的,不能说是哪个领导人拍一下脑袋赐予的。自主必须是一个持续的状态,必须是常规的状态,不能今天有,明天没有。
只有给予大学自主权,打破衙门化,我国的大学教育才能够健康发展。世界上有许多成功的大学经验可以借鉴。在美国,大部分的一流大学都是私立的,但是也有两三所公立大学是世界一流大学,州政府对他们有一定的管辖权,但他们仍然能够同世界上最好的大学进行竞争,仍然能够创造性地、可持续地发展,为美国以及全球培养着创新人才。你看看人家怎么办的?关键在于大学拥有自主权。公立大学一定不能办成衙门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