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简单的逻辑盘旋在十几亿人头上:专制社会的统治依靠恐怖和谎言。令这个简单逻辑升华的哈维尔先生,在1990年那篇著名的就职演说中,毫不留情地说道:“我们不仅仅是(专制制度)受害者,并且是同谋者,我们是良知上的病人。”在中国大陆,一种强力的声音认为:恶的,仅仅是体制,而体制下的人却是好的,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把在党把持的媒体上撰文为党歌功颂德的同时,偷偷摸摸塞进一点山头黑话一般令人捉摸不透的自由言论,就自命为道德清白高尚;或者明明在为党工作,却自认为自己是在藉着这种地位推进社会文明,等等不胜枚举。这种声音究竟强到何种地步,笔者不敢妄作判断,但毫无疑问,至少在中国的“知识界”,它远远压过了哈维尔先生的所持有的那种观点。笔者在此与哈维尔先生持有同样看法,那种盛行于中国“知识界”,不仅不愿与活在专制治下的芸芸众生们共同反省,反而试图影响民众远离自我反思的做法,其实质不过是在与专制绥靖。笔者无权反对某一个体对专制制度的绥靖态度,但当绥靖成为一种社会现象,超出个人自由范畴之时,情形将变得严峻。

在极权体系下,统治阶层内部的关系虽然极其微妙复杂,而其统治逻辑却又极其简单。今日之中国,极权体系衰退成为一个怪胎,极权体系的经济结构,已经完全面目全非,既非社会主义,亦非资本主义。一个由权力阶层主导;靠黑箱操作维持;聚敛财富,一半用于维系统治,一半就地分赃;经济学理论的原理仅能部分适用的古怪市场经济。极权体系的意识形态,早土崩瓦解。但极权体系的政治结构,仍旧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因此,只要极权体系的政治结构不变,那么其统治逻辑就依然适用于今日之中国。

基于这种简单统治逻辑,我们可以做一个简单模型,来分析中国社会。当社会被一股强大的势力所统治,以恐怖和谎言为基本统治逻辑,统治者会说:说假话拥护我,给你好处;说真话反对我,给你祸事。面对此情形,人有四种选择。第一,追求好处,选择谎言;第二,闭嘴什么也不说,亦不去趋利;第三,追求真相,承受迫害;第四,既想要真实,又追逐统治者那里的好处。

我们暂时将道德放在一边,仅仅以现实逻辑为标准来衡量这四种做法。显然,前三者是符合逻辑的,而第四个却在逻辑上自相矛盾。当真相与现实利益被迫对立时,人不可能同时追求二者。

然后将道德尺度放在这四种选择上,我们会发现,前三种选择可以用道德尺度来衡量,第四种却不可以,因为它在道德上是混乱的,没有一个可供衡量的清晰标准。追求真实和追求现实利益,这两者皆不过是人的本能,不存在道德含义,在真相与现实利益之间的种种选择,之所以具备了道德含义,是因为专制者既剥夺了人们逐利的其它正当(不损害他人曰“正当”)途径,唯有依附于它为它颂德效命;又剥夺了人们追求真相的权力,必须听从于那些谎言,否则惹祸上身。前述的第一种选择之所以在道德上败坏,不是因为选择了逐利,而是因为他们了为专制者张目危害社会。第三种选择之所以被赋予道德高尚的荣誉,不是因为他们追求真相,而是因为他们为追求真相所付出的代价。试想,在一个有新闻自由的社会里,一名记者赶到矿难现场去报道里头种种所见,能说明他道德高尚吗?显然不能,只能说明他工作卖力。而专制社会则不同,这样的记者极有可能会因其报道给政府脸上抹了黑而遭到迫害。

那些两面都想要追求的人,他们的逻辑大概如此:当他们追求利益时,闭口不谈自己为专制者效劳,危害或蒙骗民众之事,宣称逐利只不过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当他们对真相感兴趣时,又宣称追求真相本身即是一桩道德高尚的事。这样的个体行为算不上罪恶,问题是在中国,大多数此类人士喜欢以社会良知自居,并试图影响民众。

在当今中国,这第四类人市场极大,大概就是哈维所说的那种“良知的病人”吧。在我们的模型中,专制者依靠要建立人间天堂的“崇高”意识形态网罗追随者,这个意识形态描绘着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在这个天堂般的前景面前,专制者的一切行径都被赋予天生的合法性,令追随者们努力为其效命,甚至杀身在所不辞,无论是死于敌手或是自己人之手。当专制社会刚刚建立之初,它表现得异常强大,具有不可思议的毁灭能力和恐怖手段。社会上的第一类人极多,第二类人属于少数,第三类人则极少,第四类人基本不存在。但极权的意识形态会随着实践逐渐破产,因为这种高度统治权威所制造的灾难,笼罩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极权体系内部的走卒、头目亦朝不保夕。意识形态的逐步破产会导致统治者自身的统治权威下降,没有意识形态,他们无法说服追随者,更无法说服民众。因此他们制造的恐怖氛围的能力亦随之下降。亦即,选择真相所遭到的迫害水平逐步下降,导致第三类人增多。专制者如果仍然要想维持第一类人的数量,那么必须许予他们更多的好处,用好处来挽回自己的统治力。要提供这些好处,他们必须变革经济体系,改变那种没有任何自由度,社会每一个个体的经济来源都被其掌控的模式。因为经济需要自由度才能发展。只有经济活跃起来他们才有可能搜刮到钱财,笼络住足够数量的第一类人为其效命。于是对经济的高度控制逐渐放松,社会拥有了更多的经济自由,很多人可以摆脱专制制度依附者的身份,谋求相对更加独立经济空间,然后第二类人增多逐步成为社会主流。以上种种关系互为因果,引发的直接后果就是专制者的统治权威不可逆转地一步步下降,最后结局极有可能是专制政权崩盘,社会进入到一个可以通过许多正当的、对他人无害的方式逐利,亦可以毫无恐惧地去追求真相,一个符合常识的轨道上。

然而,第四类人的存在和大量涌现,却阻滞了该进程的正常演进,令这一进程停滞。在有意识或无意识间,他们与当今中国这一黑箱社会的操控者绥靖,甚至可以称得上为其张目。

这第四类人的来历,实际上源于极权时代的第一类人。在极权时代的第一类人中,一部分是受意识形态蛊惑,为一个子虚乌有的人间天堂失去理性甚至人性;一部分是源于深度的恐惧,不敢越雷池半步,以至于把自己口中的谎言信以为真;或两者兼而有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或是主动接受,或是被强行植入了一个观念,认为专制者真的想要为民谋福,并且一旦失去专制者,这个为民谋福的事业将失去前途,因此对自己因追随专制者所犯的罪孽视而不见。

随着极权意识形态崩溃,这种行恶时无动于衷,把简单的美好愿望就当作高尚道德本身,忘记了道德之高低的评判,仅仅根据实际行动来考量,对自己实行双重标准的思维方式。其意识形态空白渐渐或多或少被另一种符合常识的观念填补。于是,一个奇怪的群体诞生,他们站在党的角度,却宣称追求普适性价值;他们没有为这普世价值做出一点牺牲,却以普适价值的捍卫者自居。

譬如可能会存在这样一个党校的教师,他为统治者培训其中层头目,却认为自己是在播种着自由。若问他为自由付出过什么,他也许会回答某次因“言语出格”被扣过一级工资。这种逻辑非常荒谬,他怎么仅仅记得自己被扣工资的事,而忘了自己得到过的更多的工资?或者一个记者,整天在写着歌功颂德,歪曲或掩盖真相的新闻报道。却因为用隐晦的笔法报道了一点诸如黑政治、奥运会奢侈之类的东西,便自以为自己是在为民众争取权益。或者一个论坛的管理者,每天都在做着和言论自由背道而驰的事,却因为放了几篇“出格”言论,就认定自己是言论自由的捍卫者。诸如此类,比比皆是,他们从不反省自己究竟为专制政权做了多少走卒工作,从专制政权那里得到了多少好处。

毫无疑问,这是道德上的病态,他们对自己施予了双重标准,并将此双重标准推向全社会。在这个国家,这样的人正在越来越多,这种观念被传得越来越普遍。专制者依靠他们的工作来为自己充电,延续统治,而他们却自认为自己是在追求自由。笔者与他们认同同样的自由价值,但自由价值本身不过是些具有普遍适应性的常识。自由价值之所以高贵,是源于追求她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而非这些价值本身。人们生活在恐惧与谎言之中,为制造恐惧与谎言,损害着十几亿人利益的人服务,却以一个善人来安慰自己。“我们是良知的病人”,如哈维尔先生所言。这世上还有一个与开篇时所提到的,哈维尔的逻辑同样简单清晰的道理,请允许我将其作为本文结句:专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不去反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