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按:历史学家左舜生与毛泽东同龄、同乡,长期任中华书局编辑,为中国青年党主要领袖之一,曾任中国民主同盟首任秘书长,在20世纪前半叶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中,他都是重要的当事人。前些日子,读到他的《给毛泽东一个初步的解剖》,很开眼界,贴在这里,与喜欢的朋友分享。】

给毛泽东一个初步的解剖【有删节】

左舜生

……

要研究毛泽东,首先不要忘记他是一个湖南人;在现代的湖南人中,何以会有毛这样一个××出现,最低限度,我们应该懂得咸同以来以迄今日约一百年间,由湖南人所扮演的若干史实,及其代表人物的个性;尤其对清末民初湖南教育界的风气,更非有一番亲切的体验不可。毛泽东生于甲午战争的前一年(光绪十九年,一八九三年),他现在已经是进入六十六岁的老人了,自圣贤以至一切浑蛋,都逃不出其所生时代与环境的影响,毛当然也不是例外。

从太平天国谈起

太平天国一幕是湖南人领导结束的。当曾国藩开始在湖南建军的时候,太平军的势力已由广西到达长江,清廷已危如累卵。可是曾等经过十余年的奋斗,屡濒于危,卒将这一次的大动乱弭平下去。清末一派种族革命论起来以后,乃对洪杨予以过分的推崇,而立宪派则仍对曾胡等景仰备至(梁任公曾一度打算为曾写传,蔡松坡有《曾胡治兵语录》),黄遵宪对曾虽有微辞,但他仍承认曾虽不可学却不可谤。四十年前著《清朝全史》的日本史学者稻叶君山,目湘军非勤王之师而为一种宗教军;最近日本冈山大学教授木下彪和我的朋友沈云龙通信,则斥洪杨为盗魁,而目曾为中国古今所仅见之人物,并认中国近人著书目曾为汉奸者为不辨事理;凡此均足见公道自在人心。三十年来,我对太平天国一时期的史料,也有过部分的涉猎,我虽不否定太平军亦自有若干的种族观念,可是他们那种杀人越货的行为,离奇怪诞的宗教,五花八门的制度,以及洪杨等到达南京以后那一类骄奢淫逸的勾当,与毁灭中国文化的无知,则虽欲不目之为盗魁,以与今天的××相提并论也不可得了。

咸同风气的感召

我是十九岁才离湖南的,在我青年时期所见一部分的同乡前辈,深深觉得他们那种讲学治事的谨严,多少总还保持得有一种咸同时代的流风余韵;后来我知道谭嗣同、唐才常在戊戌庚子两役所表现那种倔强不屈的精神,又看见黄克强、蔡松坡对革命与倒袁两役所表现那种朴诚迈往的气概,我乃更感到曾胡江罗辈的影响未容忽视。假定戊戌一役没有谭嗣同等的壮烈牺牲,则维新一幕的光芒可能为之低减;假定同盟会成立以后没有黄克强六年的苦斗,清廷的颠覆便不见得那样的迅速;更假定民国四五年之交没有蔡松坡的崛起,则中华民国的基本动摇,又何必要等到今天?江忠源明明知道庐州不能守而必守,谭嗣同明明可逃而卒不肯逃;罗泽南受命于危难之际而战死武昌,武昌卒得而不复再失,黄克强也受命于危难之际而苦战汉阳,汉阳虽失而卒有南京的继起;胡林翼能与一个阘茸庸劣的官文相处得水乳相融,蔡松坡乃能把一个一代奸雄的袁世凯玩之于掌股之上;这些都是偶合,但您能说历史人物的感召,对后起者绝无影响?大致湖南知识分子的堕落,是从杨度、章士钊一辈才开始的,而陈天华、杨笃生、宋教仁、谭人凤、禹之谟……,仍为湖南人才的后劲,到刘揆一、胡瑛、李燮和……的晚节,则已趋于变种。其实少壮期的杨章,又何尝不显其美质,以时代有变化,学术有纯驳,政风有良窳,乃逐渐流于荒唐,亦不尽属章杨之咎。

毛泽东的出现

最为一般人感到奇怪的乃是近代湖南人物在再衰三竭之余,又居然像戏剧一样的爆出一个冷门的毛泽东!其实凡懂得我在上面所举咸同以来的一些脉络,懂得清末民初的湖南学风,再加上“五四”一期的一些影响,而又略略明白第一次大战以后的世变,像毛这样一种角色之出生于湖南,更出生在“长沙里手湘潭漂”的湘潭[1],却是半点也不稀奇的。

原来毛在青年期也仍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学生,他受了一点中学教育,已居然能够胡乱的看一点书,也居然能在长沙的报纸上偶尔发表一些文字,乃至自办刊物;其行为似乎也相当的谨饬,因此才为他的母校第一师范的校长[2]杨昌济所赏识。杨字怀中,号华生,长沙人,英国留学生,曾任北大西洋伦理学史教授(所用讲义系日人某所著,我找来看过,内容似乎不坏)。曾有一篇涉及伦理宗教的文字,发表于章行严所办初期的《甲寅》,所署笔名为Y.C.Z,章誉胡适之“中西之学俱粹”,而目杨为“鲁殿灵光”,其时还是章行严头脑最清明的时代。毛泽东与杨的女儿结婚,据说是由于他们自动的恋爱,与杨不一定有何种关系,因此杨对毛的影响究竟如何,我很难作切实的说明。但据一位最了解杨毛关系的人告我,杨曾劝毛涉猎过胡曾左诸人的遗著,而毛对胡林翼最为崇拜,胡字润之,毛之改号润之,即是毛崇拜胡的一种表示。

清未民初的湖南教育

清末光宣之际,长沙教育界有几个影响青年最大的人物,据我所知,如徐特立、何劲、曹孟其(惠)、朱剑凡(周南女学校校长)、姜济寰(字咏洪,其人体貌颇似黄克强),乃至陈夙荒(楚怡校长)、胡子靖(明德校长)、彭国钧(修业校长)等等均是。这类人大抵对学问都无深造,对立宪革命也不一定有何成见,但改造社会的要求则异常强烈,用力也十分猛勇,那一种高度的热情,简直有点不近人情,一般守旧者目这类人物为“国民派”,其意义乃等于“怪物”,可是当时我们这般十七、八岁而不太迟钝的青年,乃多数直接间接在他们的领导之下,而蠢蠢欲动。毛泽东也正是这一风气中的一个产儿。由今思之,我觉得当时这般人的社会改造运动,比戊戌时代时务学堂一派人在我们湖南所生的影响,要广泛,深澈得多。

下面再举两个实例来说说。我前面所提到的何劲,乃是一位专侧重社会教育的斗士,他自己办有一种白话报,发行不少改良社会的小册子,也随时举行一种通俗的讲演。我看过他一种名叫《女先生》的小册子,是提倡普及女子教育的,其劈头四句便这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本来是胡说,试看苏州女先生,如何有才又有德”!我觉得他这类的东西,乃与陈天华所写鼓吹革命的小册子《猛回头》异曲同工,也可以说是互相呼应的。何劲这个人的样子短小精干,劲气内敛,而又干劲十足,真可以说是名如其人。这个人大致已去世多年了。

徐特立其人

其次我要提到当时的徐特立(此公刻已八十以上,大致还住在北平,为中共五老之一),其人也是敢作敢为的(敢作敢为加胡作乱为,便是咱们湖南人的特性之一)!“好读书不求甚解”,好像什么都懂得,其实什么也不懂,他似乎有一个信念:“大致凡新的总是对的”。可是其人身体壮健,富有热情,好名之心甚切,那一股干劲,也是一往直前的。清末请愿开国会的运动起来以后,我们湖南的两个代表之一便是罗杰(字峙云,留日学生,有文采,首先剪辫,入民国后还在上海办过群治法政学校,在我的心目中,算是最富有咸同精神的一人)。当罗出发北上的时候,徐特立乃砍下一个指头,血书八个大字:“请开国会,断指送行!”当面交给这位罗代表。罗峙云送了他一首七律,中有句云:“指痕送别壮南行,才气逼人求李双”,其时大致是宣统元年,我还在高小二年级,但这件事对我的印象却是很深的。徐又是留法勤工俭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因为缺了半颗门牙,读法文咬音不正确,学算学,有无所得,我不得而知,大致总是未能深造的。三十四年我在延安还见着他,他拉我谈得不少,说他要编一种各科混合的教科书,其态度如在长沙师范当我的校长时一样,虽已七十开外,但不显其老,别人告我,他有时还跳到延河里去洗个冷水澡哩!毛泽东受此老的影响,可以说是最深最深的,即令我说您如果不懂得徐特立,您便无法了解毛泽东,也不算是如何过分。申言之,您如果不知道徐特立到七十以上还可跳入延河去洗澡,您如何会懂得毛泽东的浮渡湘江,浮渡长江是干的一回什么把戏呢?

从正面看毛泽东

毛泽东生平也觉得“凡新的总是对的”,也一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他的敢作敢为,更早进入了胡作乱为,他对共产主义的爱好,开始于读了陈望道从日文翻译的一篇《共产党宣言》,现在他尽管满口马列主义,其实他隔马列之门还有十万八千里,您想,他凭什么可以窥见马克思列宁的全貌?充其量不过“拿着鸡毛当令箭”,利用这一工具,来演一回抢夺政权的全武行而已。我知道有毛泽东其人,大致在民国八年,是我的朋友王光祈写信告我的,其时他已加入了“少年中国学会”,其时我在南京。第一次我和毛见面,大致在民十一、二之间,是李守常写信通知我的,其时我在上海,毛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没有什么,只是土头土脑的一个苦学生,但谈话中也偶有一两句可听的。第二次我在延安会见他,已隔了二十年之久,他却长进多了,他拉着我同去的六人(褚辅成、黄炎培、冷御秋、章伯钧、傅斯年,加我)一块儿座谈,雄辩滔滔,居然能谈出许多不成道理的道理,有一次在煤汽灯下谈得兴高采烈,他把外面的一件衣服脱掉,里面居然是一件洁白的衬杉,我恍惚看见舞台上的一员“白袍小将”,其周旋进退,也类似群英会中的周瑜,其时我对这位富有戏剧性的“湘潭漂”(音票),倒是觉得蛮有趣的。……

莫误会毛一无长处

话虽如此,假定看了我这篇文字的人便觉老毛一无长处,却又大大的不可:

一、你不可忘记毛确是一个“不信邪”的湖南人。

二、他富有实践性,即幻想也无阻于他的实践。

三、他颇能运思,可惜的只是“思而不学”。

四、他有颇强的组织力,就他操纵军人的本领说,他不失为一个活宋江。

五、他有一种“居之不疑”的气概,这是在我们中国人中充当一名领袖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附带想说一说的话还很多,可是已经占去篇幅不少,有一位小弟弟来信,说《联合评论》快要变成左舜生评论了,这句话倒是很可取,就此打住了吧。

民国四十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联合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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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沙里手湘潭漂”是我们长沙一句流行的话,是湖南人制造出来挖苦自己的。“里手”是明明不懂不装作内行的意思,“漂”是表面漂亮而中无所有,同时就是上海话“像煞有介事”的意思。

[2] 杨是湖南第一师范的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