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舍•号友
我所在的这个监房叫“十四所”,在东城拘留所的二层靠东边(如果我的方向感没错的话)。大约有四十平米?铁门进去,右手是由八张床(每张床大约90公分宽,一米八或两米长?)连体排列一起,组成一个大通铺,叫做“大板”;左边一进去先是一个玻璃隔段的卫生间,里面有一个蹲坑、一个水龙头,大约七、八平米大小。卫生间往里有一米的空地,再靠里面是四张床排列一起,叫做“小板”。中间的通道有大约一米宽。在每个铺位上对应的墙上标着数字1、2……,那表示铺位的号。一般来说,睡第一板就是“头板”的犯人,是资格比较老的、可以帮着管教管理监室的犯人的。不过十四所的头板是在走廊的窗户下,风有点冲,所以我们监舍的“头板”是睡在8号位置——最靠里面的一个铺位上。
十四所的“头板”叫春燕,老北京,在旗,好像是正黄旗的。50岁,肤白,轮廓透着年轻时的俏。因吸毒进来,但我未见传说中的毒瘾在她身上发作。晃着一米六五的身条,似把监房一米宽的过道,一会当成T型台,一会又当成王府井步行街。她自称14岁就出来混,什么都见过。可能在更年期,老是燥得慌,囚服的尼龙搭扣粘不住,故经常敞怀,有时又会一边很认真地粘着扣子,一边说没有帅哥值班,留着给自个。
春燕喜欢唱歌。不唱时声音就好听,开了歌喉好听得紧,沙哑、磁性、性感,像惠特尼•休斯顿。她唱《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去看我的妈妈。我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我不去看她谁去看她?我在这里受的苦啊,妈妈你可知道?吃的是凉馒头啊、喝的是白菜汤;含着眼泪啊,叫了一声爹和娘,点点滴滴辛酸的泪啊洒在了我的心上……”第二段不一样的地方是“住的是大楼房啊,睡的是光板床。”通常她一个人哼哼,其他人都前前后后跟进来。管教听到也不管。歌悲了一些,人又背了一些,两个“一些”就管不住泪腺了……,沉默的泪水,沉默的囚室,很长时间,等谁打破。
春燕对我很尊重,还让其他人照顾我,每次盛饭先紧我。吃完晚饭会有热水,有时热水够三个人洗澡,有时刚洗一个半人就没有了,春燕看我老不主动去用热水,有时就用凉水洗,便趁水热的时候,用她的盆子接了热水让我洗脚,如是者三。让我感动又很不好意思。
这个春燕,是拿着“取保候审”的票在里面住着的。(怕对她的案子有影响,不再说了,也许以后有机会再说她的故事)
十四所有一个年龄比我还大的,叫王绍荣(抱歉,最后一个字有点没把握了),1953年生人,家住西城区宫门口西岔51号。她的身份证号是110102195302171138。她69年曾到黑龙江兴凯湖兵团插队。
王绍荣面庞精致,美丽痕迹仍在。57岁的人,没有发胖,岁月只是使她失了曾经的挺拔。她说话温婉柔和,暖暖的似有春意;但说起“他们这样对待我是违法的”时,又钢钢的似有金属声了。下午“坐板”时,夕阳能有一瞬披在她身上,便很满足地笑着:“有太阳照着真幸福啊”。
下午四点到晚上睡觉的10点之间有漫长的6个小时,中间她会把馒头撕碎在饭盆里,再撒一点方便面调料,搅拌着说是“炒馒头”。之后把“炒馒头”,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把日子设法往精致里过的主。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管教才不理会你的坐姿,她才能有难得的放松,把馒头当成鲍鱼“伺候”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
王绍荣信仰“法轮功”,平日在家经常被邻居、居委会窥探、骚扰。今年8月4日在她家附近被警察挡住,从包里搜出法轮功的小册子,又到她家里搜出法轮功的资料。警察说她“利用宗教破坏……”,于是——两年劳教。
抓她那天,她正病着,阑尾炎在发作期,去看守所之前,警察带她去医院(忘了是隆福医院还是福绥境医院了)检查身体,验血血项很高,医院让她住院,警察说不行,硬是把她送到东城看守所。看守所检查身体后,不收,又从看守所带回医院;医生说要打吊针,警察很执着地把医生拉到一间屋子嘀咕,拿了几包药,又把她送回看守所。她现在拘留所等着被“下放”——送到劳教所。
我问,你受得了吗?两年劳教!
受不了又能怎么样呢?扛吧。
我出去后要不要跟家里说一声?送点钱?
不要连累家里了吧。我身上还有将近一千元钱呢。
可是!我听别的犯人说,到下面是很费钱的。没有钱,身体会很快垮掉的。
是啊,到了劳教所要检查身体,而检查身体的钱(据说要近两千元?)是要自己出的。还要重新置办洗漱用品等等,都是钱。
我告诉王绍荣,外面大家正在签名呼吁废除劳教制度,这个恶法。她礼貌地说,那很好啊。但看得出,她对此并不抱希望。
琴儿,湖北人,嫁北京。31岁。白领美女。披肩长发,眼睛大而妩媚,上嘴唇中间略略有点翘,很舒淇。一回提审回来对我说,她碰到屠夫了,屠夫冲她笑呢(我跟她们描述过我的“同案”的相貌,也给她们讲过邓玉娇的故事,屠夫在邓玉娇案子上的作用)。我哈哈大笑说,屠夫最爱看美女呢——谁不爱呢。
琴儿就职于一家著名房屋中介连锁机构,一聊工作就像刚充完电似的,看得出来她很敬业,收入也不错。因“溜冰”(吸食冰毒)被抓。据她说,那些天她压力很大、很郁闷,刚吸了一口就被抓了,派出所也说是有人“点”了她的。以前没有前科,第一次被处理就两年强戒,她觉得太重了,提出复议。希望改为社区戒毒,哪怕天天验尿都可以。但她的预审对她说:你申请复议就是想告我们啊?没用,不会改的,别捣乱了。
吴妹,温州商人,圆脸,胖乎乎、红扑扑的,烫发、一头闪亮的黑色瀑布,让人以为是二三十岁的人,其实也五十了。她走路轻轻慢慢的,像猫一样。她和丈夫在北京开一个印刷厂。某天其舅来京,让她去玩,到那板凳还没做热,警察进门,说他们赌博。她说我刚到、没有参加。警察说如果你不承认,会判你很长时间,可能要劳教,如果承认了,多大个事儿啊,一会儿就回家了。于是她说入了100元。本想早点回家,结果被拘留10天。身上的五千多元说是赌资,都没收了。
菱,黑龙江人,清秀、水灵,鼻梁挺直,嘴唇薄,呈粉色,脸上透着掩不住的青春光彩。22岁,大专学历,专业是居室设计。本来准备过几个月结婚,却因好奇心(是的,卖淫有很多原因,而这个姑娘却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性,而是因为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去卖淫,被现行。从宾馆房间到和平里派出所,一丝不挂,只披一被罩。做笔录时,给她照相,说留档,无奈忍了。但闪电般,门外冲进来十几个便服者,都拿着照相机、DV机。羞愤难当间问:都是警察吗?没有回答,静默中只听一片拍照片的咔嚓声。
菱从被抓现场到派出所、到宣布劳教半年,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也不让穿衣服。那几天很冷,尤其夜里,她在派出所房间里吹着穿堂风,哆嗦得找不到灵魂。直到押至东拘、换上囚服,才算结束了被罩下面的一丝不挂。问:我已经承认了,笔录也做完了,为什么不让穿衣服?没有人回答。
十四所的所有人里面,她的思想压力最大,一有机会就把头放在两个膝盖中间,悒悒。
王管儿,三十多岁,在洗脚屋谋生,个子不高,性格好,大家都爱跟她开玩笑。她说,那天几个姐妹在洗脚屋前台闲坐,突然警察冲进来把四人带到和什么里派出所。让她们承认卖淫,拳打脚踢,几人身上都或青或紫。还给她们嘴上捂口罩,三层,每层都涂上芥末油,连呛带憋,不是人受的罪。小王看到小姐妹被打成那样、非常害怕,于是招认有过“推油”。那几个咬牙坚持、打死不承认的姐妹,最后都“滚”了,只有她被判一年劳教。罪名是“以手淫的方式卖淫”——多有创意的罪名!
小甘,三十多岁,个小,胸部丰满。放风时让她跟我一起跑步,她说没带胸罩,颠得太厉害,没法跑。贵州人。嫁江西。头胎女儿,没想第二胎双胞胎,儿子。高兴归高兴,但养活孩子就是个问题了。两口子压力很大,要准备孩子上学的钱啊,于是小甘出来打工。因卖淫被抓。整天发愁,本来就没有钱,还劳教。劳教是很费钱的,(“俗语”说:家有万贯、养不起一个劳改犯)以后怎么面对丈夫和孩子?她希望尽快被送下去(到劳教农场),因为到了那里可以给家人打电话了。
12日,旋风般刮进来一位“孙二娘”,四十多岁,干瘦,脸上带着太阳的馈赠:黑。以为刚从田里放下锄头走出来,却是在北京站倒火车票的。老资格,干了十年了。问老江湖怎么被抓住了?大咧咧回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看摸样听口音都以为山东人,其实却是江苏的,和山东交界处的徐州。进来三次,和管教都老相识了,这次拘留5天。
大约13日凌晨4点,同时进来4个女孩子,同案,都是是因为发小广告(淫秽广告)被抓。好像都是90后。她们刚到北京找不到工作,在手递手类似的一个网站(实在想不起那网站的名字了,好像是带着一个“勤”字的)看到招聘启事,就去应聘,到宾馆发小广告。刚进去还没来得及发就被抓了。拘留5天。号子里人都说那是个陷阱——招聘广告是陷阱、跟宾馆保安达成的协议是陷阱、内部人员出卖、警察迅速赶到也是个陷阱。对于这些经历,挨饿、受骗、拘留……这些初涉都市的少女,会在心里留下怎样的创伤?将来、又会以何为生?
14日,又进来两个“溜冰”的。有一个是成功企业家,拥有数家连锁饮食机构。漂亮、时尚、前卫,目光飞扬,与周围环境形成巨大反差,令人有时空分裂之感。她们都是5天。
据这几个“溜冰”的号友说,所谓吸毒人员其实分几类的,他们中间最看不起的是吸食海洛因的,因为这些人一旦瘾上来了,完全没有人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溜冰”就是吸食冰毒,这是一种化学合成物,据她们说这是不上瘾的。是白领、演艺界人士,因为压力大,还有打麻将连着几天不下台时偶尔为之的。但后来我在招待所时,“照顾”我的女警有一位是原来的缉毒警,她说冰毒一样是戒不掉的。对人身的损害、对人中枢神经的伤害可能更大。不过她也同意,吸食海洛因的人是最被看不起的。
15日,蹭进来两个农妇打扮的人,茫然、瑟缩、无语。额上写着生活的艰辛。她们是因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炸不恰当的麻花,被不恰当的人碰上,改变了生活的轨迹——拘留5天——自己被当成麻花拧巴了。
据同号的狱友说,在我来之前刚走了一个68岁老太,因在天安门广场卖地图被抓。号友们看“大票”(拘留通知书)上写着:“扰乱社会治安……物证一元”。就是说,这老太卖地图刚卖了1元钱,就被英勇神武的淫民警察依法捕获了。老太不懂得,天安门广场是中国的敏感区,除了拥有者中南海,谁都不能碰的,哪怕你是一个垂垂老妪,哪怕你为了卖出一张只能赚几毛的地图。虽然我与她擦肩而过,却仿佛看到在那茫然怆然的老脸上,镶嵌着这个国家沟沟壑壑皱纹里卡夫卡的文字。
看来东城警察很敬业,几乎每天都有送进来的。号友们说,警察抓人是有指标的。虽然以前也听说,但在里面看到因指标被完成而不断有人被送进来,由此想到,我们伟大的国家61年来有过多少指标被完成啊——反右、清查、……而当自己也成为被指标网罗的人时(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感觉、很特别。
在十四所一面墙上涂写着一些留言:“出去后要大吃10天”、“出去我要狂玩”、“希望在哪里啊?”“十四所的姐妹们,加入QQ群啊……”——写字的“墨水”是用卤鸡蛋的汁水做的。
我也在墙上留了几行字:
“人,生而平等
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
和墙上的文字比,我的有一点酸气,但我真的希望自我出去后再看到这段文字的人能够有所脾益。
8天,在生命的长河中,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但10月9日到16日这8天对我来说,却是刻骨铭心。
8天中结识的这些号友们,我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和她们的生命发生交汇。她们从不同的生活场景被命运、被欲望、被指标、被……带到“东拘”、“十四所”。这些卑微的、被抛弃的人们,在艰难的日子里,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残存的自尊的羽毛,还不忘给他人以帮助。她们有的出去放风时拉着我的手,有的吃饭先给我盛,有的给我打洗脚水;因为我不参加值班,有的人就要值两个班,每班两小时,有时在半夜最困倦的时候爬起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没有怨言。还有号友跟我说,出去后要以行动或资助的形式参加“王荔蕻爱心志愿工作室”——做公益事业,让生命有意义。
现在我出来了,回到大监狱。不知她们被洒落何处?愿所有我的这些卑微的、如蚁如蚊如尘埃的号友们好运!8天中,感受到她们各种爱和善良,我会珍藏。
无以为报,唯以此文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