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报专讯】哈佛大学东方语言与文明系何晓清博士从去年九月开始讲授六四课程,学生在学期结束后自己组织了六四研讨会,哈佛中国史学家几乎倾巢而出参与活动,哈佛校报(Harvard Gazette)也专门报道了这门课程。晓清是教育学博士,从事六四研究多年,她的硕士博士论文以及博士后研究都是探讨社会政治因素(特别是不同内容和形式的公民教育)如何影响年轻一代的价值、观念和身分认同。在六四22周年之际,香港关於国民教育讨论热烈,刚好《明报》和晓清约稿讲述教授六四课程的心得,我借此机会和她做了一个访谈。

也﹕也斯

何﹕何晓清

也﹕晓清,首先恭喜你获得哈佛的傑出教学奖。你第一次开设六四课程就得到这样的成绩,真是不容易。我们都知道,做研究与教书是两回事。可否分享一下你是如何把研究经验用在课程设计上的心得?

何﹕一开始我提议要开设六四课程,大家以为是一门历史课。不过我觉得六四这么一个错综复杂的题目,应该从跨学科的角度来探讨,除了历史学,应该还包括政治学、社会学、教育学和文学等其他学科的文献和资料。你也知道,我的博士论文就是用跨学科的方法来研究八九天安门一代的。另外,我觉得八九民运并没有结束於一九八九年,六四只是一个结束的开始(beginning of an end)。后天安门时代的社会政治环境与八九年的事件密不可分,不了解八九年的春夏就无办法了解今天的中国。因此,我决定用「天安门运动的历史与记忆」(Tiananmen in History and Memory)这个题目。也就是说,这门课不只是关於八九年的历史,还会涉及到这段历史在过去的二十二年如何在官方和非官方的话语里被记忆和解读。后来因为这门课程是为哈佛一年级新生开设的,有同事建议应该用一个比较吸引年轻人的题目,建议加上「有目标的反叛」(Rebels with a Cause),灵感来自於电影Rebels without a Cause。我觉得很好,就採用了「有目标的反叛﹕天安门运动的历史与记忆」这个题目。

六四的十四堂课

也﹕可否具体讲一下每周课程设置的主题和内容?

何﹕我们一个学期大概有十四个星期的课。前两周是对六四事件的总体介绍。一般来说第一二周是shopping period,学生会去听不同的课然后决定选哪几门课,也就是说来上第一堂课的学生不一定会留下来。不过因为选读这门课的学生远远多於课程的名额限制,被接受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把这门课作为第一志愿的,因此来上第一堂课的学生全部都留了下来。

第三四个星期是关於80年代的经济政治文化背景,内容包括伤痕文学,刘宾雁的第二种忠诚、经济改革和反官倒、反精神污染反自由化运动、纪录片《河殇》等。接下来几周讲八九民运的历史(Tiananmen in History)﹕四一五胡耀邦去世,各地学生游行、绝食、六四镇压、通缉、逃亡、清算、黄雀行动等。第八周全部是官方关於「动乱」的说法(Tiananmen as \”Turmoil\”),包括《人民日报》四二六社论、李鹏五一九讲话以及邓小平在镇压后对戒严部队的讲话等内容。第九周讨论被变成讨论禁区的六四(Tiananmen as Taboo)对后八九时代的新闻自由、学术自由、知识分子的沉默和社会价值真空的影响。第十周的主题是流亡学生与知识分子,以及海外民运(Tiananmen in Exile)。关於这部分内容的学术文献很少——主要是媒体报道,所以我基本上是用我自己正在修改中的书稿章节。

第十一周是关於天安门的记忆(Tiananmen in Memory),包括天安门母亲和六四参加者的记忆。这一周用了《赵紫阳回忆录》的一些内容,很可惜丁子霖老师的《寻访六四死难者名单》没有英文版,我们只能用天安门母亲网站上的图片和屠城地图。廖亦武有一篇关於天安门父亲的访谈最近有了英文版,算是填补了一点空白。香港新闻界和支联会这么多年来制作了不少好的纪录片和YouTube短片,可惜都没有英文字幕,我课上无法用。像「六四是怎么回事?」,一开始是没有字幕的,后来加了中文字幕,如果加上英文字幕就好了。我本来很想用《铿锵集》的「走过二十年」,也是因为没有英文字幕,只好放在选读材料里。

第十二周是关於后八九的「爱国主义教育」和新一代年轻人对六四等历史事件的解读以及民族主义情绪。这也是我博士后的研究项目。阅读文献包括后八九时代「爱国主义教育」如何被推行,历史教科书和德育教科书如何被修改等的讨论。我相信相关研究对香港是否应该推行国民教育,或者说需要怎么样的公民教育,会有启发和警示。

第十三周是天安门与艺术(Tiananmen in Arts),一开始我有些犹豫是否应该包含这个主题,因为基本上没有学术文献提到过「天安门与艺术」这样的题目。细想之下觉得这个主题很重要,还是决定保留下来,结果学生对这一周的内容非常感兴趣,其中一个学生的期末课题就用了其中的一些歌,包括《为自由》、《自由花》、《漆黑将不再面对》、《妈妈我没有错》、梅艳芳版的《血染的风采》等。

这一个星期的内容还包括亚视新闻记者在天安门清场前拍到的学生不停地唱《国际歌》的场面。这段短片对我们后来谈论学运的性质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同学们觉得短片说明了八九学运是和平非暴力的,而不是「反革命暴乱」,因为八九学生自始至终(直到兵临城下),都在唱《国际歌》。另外,我还用了维园纪念活动的短片,同学们第一次见到维园的烛光时,都大「哗」一声。我问他们为何那么惊奇,他们说没有想到香港有那么多人纪念六四,没见过那么多烛光。

最后一个星期的主题是「一九八九与世界」,主要是关於天安门对苏联解体、柏林墙倒塌、东欧变革等的影响。

杀那么多人要多久?

也﹕你的课程设置非常全面。不过那么多的阅读内容,你怎么让同学们感兴趣?你前面提到选课的学生超过限额,他们为什么会对六四有兴趣?

何﹕其实一开始我都担心没有学生报读这门课程。八九年他们都还没有出生,哈佛上学期有125门新生课程(Freshman Seminar),学生怎么可能对「六四」感兴趣呢?上第一节课我请他们分享为什么对这个题目感兴趣。父母来自香港、在加拿大出生的Gorick说﹕每年听到电视电台说「六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直到前年父母带他到大陆旅行,在车上香港的游客和大陆的导游因为六四争论得不可开交,他不明白为何大家都是「中国人」,面对的是同一个历史事件,都那么激动地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相,但又无法说服对方。因此,他希望选修课程更多地了解六四。

当然,如你所言﹕学生有兴趣了解与是否愿意全程投入是两回事,如何激发他们对一段自己没有亲身经历的历史感兴趣的确是一个挑战。除了大量阅读,我请来了当年的学运参与者到课堂上与学生分享他们的经历和想法——这些参与者在八九年大概也是十八九岁,与我班上的学生年龄相仿。同学们对这些当年的同龄大学生一夜之间被关进监狱,或者被通缉被流亡,连亲人离世都无法见最后一面,这样的感受是可以体会理解的。同学们还一起查阅了燕京图书馆的天安门档案。档案一共有二十多个箱子,箱子里面的血衣和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对这些大孩子们的触动是很大的。有一次我们看一个朗读死难者名单的纪念活动短片,有同学说读名单都要读那么久,杀那么多人要多久?

每一堂都在激烈争论中结束

也﹕你觉得教授这门课程最大的挑战是什么?你对这些问题的策略是什么?

何﹕首先这段历史离我们很近,像你我这样的人都经历了这段历史,有我们自己的记忆和理解。同时这段历史有两个不同的版本,官方的说法与天安门母亲的说法截然不同。对於大陆来的学生,他们可能只知道一个版本,或者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一个方面的版本。课程刚开始的时候,来自大陆的学生与其他学生在课堂上争论激烈。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信息自由和思想自由对了解真相还原历史至关重要。举个例子,只要稍微了解「黄雀行动」当年如何冒险救人,学生如何在逃亡过程中九死一生,就不会相信当年的学生领袖都为自己准备了后路逃到美国这样的说法了。同样地,见过天安门档案里的资料和相片的学生一定不会把六四理解成为了经济发展而合理的「平暴」。

另外,我鼓励同学们在课堂上表达自己的想法,每一堂课都在辩论甚至激烈争论中结束。虽然这堂课的阅读量很大,他们不但把必读的内容读了,选读的也看,因此课堂上的讨论都是有理有据,不是空谈。

我还建议学生去图书馆查看官方关於六四的资料。一个来自新加坡的同学有一天从图书馆回来和其他同学分享她的发现。她说,那些六四官方画册里的图片和我们平时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但解说是相反意思的,都是「暴徒」、「暴乱」。她说她很同情中国的年轻人。如果只看到这些解说,又无法接触其他资料,她肯定就相信那就是真相了。

学生在课堂上还通过表演的方式,重现绝食和六四镇压等历史场面——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去体味当年政府、学生、家长、民众、士兵等群体的感受。

课堂上我会讲很多我这些年做六四研究了解到的关於八九年的人和事的小故事,例如罗海星当年为救人而入狱,后来得病早逝的经历,还有陶业因为帮天安门母亲和天安门孤儿筹款而被拒回国见自己年迈的母亲的故事。我常常把历史研究形容为拼图——我们对六四这个历史事件的了解就是要通过一个一个的小故事拼起来的,这些故事不一定是关於大人物的,可是我们需要这些故事和细节来拼出全景,我们需要听到那些被沉默的声音。

我告诉学生﹕我不希望他们仅仅从我的课堂上得到一些历史知识,我更希望他们上完这堂课会成为更好的世界公民和人类的一员。刘晓波得诺贝尔奖的那天,他们欢呼雀跃,让你觉得自由人权这些普世价值在孩子们那里是那么地具体简单——他们无法接受和平表达意见要失去自由的现实。

也﹕你怎样看待六四和香港的国民教育问题的?

何﹕香港的国民教育无法回避六四问题,因为对六四的记忆与解读直接影响个人对政权的认同。民主社会的公民教育(citizenship education)强调知情权(informed citizens)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政党、国家、人民这些概念不会混为一谈。我觉得香港人应该像华叔守护维园的烛光那样去守护下一代的知情权和批评权。

图哈佛燕京图书馆天安门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