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有两张女生照片在网上疯传,一个是大放悲声的女中学生薛健婉,有人用梨花带雨来形容她,她甚至被一些闲人捧为年度“最美女孩”;另一位手握鲜花,走在北京大街上,狐疑的眼神中含着一丝凄楚。前者为广东汕尾陆丰乌坎村民代表薛锦波之女,她为含恨死去的父亲而伤悲,后者乃朝鲜高干留学生,前去朝鲜驻华使馆悼念自己的“伟大领导者”金正日。
薛锦波女儿的哭容之所以惹人关注,在于她父亲为村民维权后在被羁押期间猝死,他带领一个村子的百姓反对贪腐,保卫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依法为村民集体所有的命根子——土地。
平壤街头是另一幕。许多中老年女人为金正日之死昏厥过去,看着电视屏幕上捶胸顿足的奇怪情状,有人赞美道:她们对领袖有真感情,这种感情值得所有人尊重。某些热爱朝鲜和社会主义的思考分子由此引申:这个民族有凝聚力,不能让外力毁了。准谋士们参谋道:保证朝鲜稳定乃中国国家利益所在,这个缓冲区不能丢。
言下之意,朝鲜是为中国大陆而存在的,三千里江山国土上人民的苦痛与我们无关,他们只是替我们阻挡“美帝国主义侵略”的防火墙,决不能让社会变革妨碍这个根本利益。
党政要员悉数到朝鲜驻华使馆报到,一脸悲戚,好像真的失去了亲人一般。
对老百姓而言,一个号称社会主义的金氏世袭王朝,无论如何上不了台面。
朝鲜人的眼泪我不陌生,他们仿佛就是1976年的我们。当年,中国大地山穷水尽,墙倒房塌,毛泽东死时,我们也是如此悲痛,好像失去了太阳一般。在我的意识里,毛泽东与死亡无关,“万岁!”“万万岁!”——这不只是祝愿,而是对真理的表述,是未完成的事实。我在那个年代看到一本书,上面刊登有史诗《东方红》,里面的文字告诉我:在毛泽东诞生以前,中国是一个黑暗恐怖的深渊,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它还告诉我,有了毛泽东,才有了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领导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我们才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他为人民谋幸福。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1893年才是光明的开始,世界如果没有毛泽东,万古如长夜。
那个深秋的下午,我从家里取锄头回校,路过队部旁边的池塘时,高音喇叭响了,传出了让人心跳的哀乐,当播音员含泪说出毛泽东去世的消息时,我仿佛被子弹击中了!在此之前,我相信村里老辈人说的话——毛主席住在金銮殿里,吃香的喝辣的,长生不老。我心里在想,如果此生能见到毛主席,那将是最大的幸福。但我知道自己见不了毛主席,因为报纸广播里赞颂的都是根红苗正的革命后代,他们舍身抢救国家财产,活下来成为英雄,才能得到毛主席的接见。我一个地主的后代,属于被控制的一类,岂能接近伟大领袖。如今天塌下来,我感觉自己就像孤儿。没有了毛主席,我们怎么办?这是很自然浮上来的念头。跟悲痛不协调的是我的右派姑爷,他因为说怪话被发配回乡劳动,我发现他脸上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喜悦。他家里那些没封皮的书,比如《朝阳花》,《毛泽东选集》等,曾给予我相当的精神滋润。
走进校门,气氛已经不对头了,有一种“嗡嗡嗡嗡”的怪诞声响回荡在上空。同学们都把头埋在桌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似乎隐隐在比谁的眼泪多,哭声大。阴郁的班主任在教室里来回走动,观察每个同学的表现。我很羡慕那些号啕大哭的同学,他们真的很有感情,而我必须在眼睛上涂上唾沫,才能发出驴样的干嚎。
我们所在的永红大队,准备在大队会议室召开追悼会。村里那些神神道道的老太婆派上了用场,她们搭灵堂,做花圈,全神贯注。教师学生大队干部贫协代表挤满会场,当村支书宣布开始,刚念出毛泽东的名字时,大家仿佛洪水决口一般大哭起来。有的人精神发作一般,哭得死去活来。那个年代,让我哭得最欢实的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在五泉公社所在地土场上,乌压压一地人哭得昏天黑地,大家在为影片中小女孩悲惨的命运而哭,或许还有别的吧,只不过那个时候我还不怎么懂。
朝鲜人从播音员官员到普通人的失态嚎哭,其实是在帮我们回忆往事,也仅仅在三十五年前,我们就处于那样一种神圣的愚昧状态,我们不敢设想没有伟大领袖毛泽东的生活。
今天,薛锦波、林祖銮及其乡人,给我们展示了一种没有救世主的生活。他们同心力,勇抗争,驱贪官,揭腐败,斥谎言,明真相,赢得了外界的关注和认同。广东省领导日前终于表态,乌坎村群众的主要诉求是合理的。
薛锦波女儿的眼泪是宝贵的。寻求公正的乌坎人看到,切身利益要靠团结一致去争取。乌坎事件隐约有了柳暗花明之势,这让我看到希望:中国人完全有能力实现民主管理。宪法和法律赋予公民的权利,终将逐一变现。
我看到朝鲜人流泪的时候,我也看到南国村民的眼泪。这就是今天中国大陆和朝鲜的区别。权力必自信任产生才有效,自上而下安排一代代中国人命运的时代必将成为历史。想必我们会看见朝鲜人民觉醒后的英姿,在不远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