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体制学自苏联,但是有一点学得不太像,那就是党军关系。
枪杆子出政权,苏联政权来自一战溃兵,但是苏联很好地避免了军人干政问题。苏联初期的班子格局是列宁为精神领袖,托洛茨基主掌军队,斯大林主掌党务,布哈林主掌行政。列宁去世之后,托洛茨基和布哈林先后被打倒,表面上斯大林集精神领袖、党政军大权为一身,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的,不可能处理那么多事物,斯大林实际是通过党务系统控制军队系统和行政系统。由此牢牢确立党对军、政的绝对领导地位,直到苏联解体。苏联发生过政变,但没有发生过军事政变。
中共体制相对于苏联体制的特殊性在于,党政军三者界限不清晰,人员互相流动,改革开放以前特别明显。毛是党政军总揽,周也是党政军兼顾,刘邓结合也是党政军兼顾,靠派系制衡形成脆弱的平衡关系。每一次大的政治变故,都有军人的因素。
拿枪指着别人很威风,被主席台下的枪杆子威胁着则是另一种感受。90年代以来,排除枪威胁党的隐患的做法是逐步降低军人在党务、政务系统的地位,减缓军人晋升速度。这次人大政协会议上,政治局委员中的两名军人被安排在主席台前排最边上,如此安排具有象征性意义,但是军事代表团仍是人数最多的代表团。
党军关系不稳定,表面原因是毛泽东的口号“枪杆子里出政权”造成的,它像魔咒一样笼罩着党政领导,又像蛇果一样诱惑着的野心家。深层次的原因是首长对党务系统的控制力没有信心。
苏联的党务系统脱胎于教士集团,苏联就是把马克思奉为耶稣的宗教国家。欧洲教会领导行政和军队有成熟的经验和显赫的业绩。西罗马帝国崩溃之后,罗马教廷主导欧洲长达一千多年。东罗马被穆斯林土耳其灭亡之后,沙俄接过衣钵,成为政教合一国家,不但稳住了阵脚,而且极具扩张性。欧洲的世俗政权在宗教改革之后才抬起头来的,反而显得稚嫩,文官压不住军人,往往变成军事国家,旋起旋灭,极不稳定。
秦汉首创文官体制,至宋代几臻完美,再没有出现军人干政现象。咸丰年间,即便皇庭气如游丝,曾左等人也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倒是清廷急于强国,学习西方,重用李鸿章、袁世凯等军人,不但葬送了大清,也把西方的军国主义病引入中国,导致二十世纪上半页中国生灵涂炭。日本明治维新至二战,犯了同样的错误,日本犯错误情有可原,因为日本的文官系统远不如中国成熟。中国走向军国化,错得不可原谅。
中国人惨别战乱之苦,又迎来西方中世纪政权。教权压倒政权的结果,亦即真理压倒常识,神性压倒人性,神权压倒人权,1949至1976中国人民算是体验过一回,门票无比昂贵。无论官民,再也不愿意重温那梦魇般的生活,所以80年代行政权复苏。
吊诡的是苏联被历史否定,中国反倒在90年代之后努力接回苏联的衣钵。如果不看经济政策,只看政制,90年之后比76年之前还要接近苏联。当然这只是形式上的类似,马克思主义作为信仰已经破产了,党务系统与政务系统缠绕在一起,难分彼此,所以中国已经是准世俗的文官体制社会。
文官政府的困难在于很难令军人效忠,君主制国家的君主起到效忠对象的作用,现代民主国家是以宪法作用军人效忠的对象。而中国目前既无君主,亦无有效宪法,让军队听命于组织而非个人,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仍然是对个人的效忠,维持脆弱的均衡状态,但是有些异动征兆已经显露。薄熙来的嚣张跋扈,跟军队中有支持不无关联。妥善处理党军关系,是政治局时下当务之急,但从长远来看,中国仍需解决军队的效忠对象问题。
共和国,军队应当有可以效忠的宪法,方能避免军队干政,方能令国家领导人睡上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