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起来真像是一场没有敌人的革命。从2011年8月19日总统登盛与反对派领导人昂山素姬会面以来,缅甸改革赢得了国内外一致正面评价,连最苛刻的批评者也承认,它已经走上了正确的方向;而对於亲历者而言,它几乎算得上日新月异了。
“政府内没有所谓的强硬派和温和派。”
在内比都的议会大厦里,缅甸总统登盛对议员们说.“当然,每个人的个性、态度和行为都会有不同,但我们都会坚持政策、履行职责。”他补充道。
这听起来真像是一场没有敌人的革命。从去年8月19日登盛与反对派领导人昂山素姬会面以来,缅甸改革赢得了国内外一致正面评价,连最苛刻的批评者也承认,它已经走上了正确的方向;而对於亲历者而言,它几乎算得上日新月异了——我去年11月到访这个东南亚第二大国(以国土面积论)时,当地同行谈论最多的是新闻的松绑——审查部门PSRD(Press Scrutiny and Registration Department)允许报纸刊登昂山素姬的大幅照片,允许他们以一种建设性的口吻敦促政府释放政治犯等等,两个月以后,消息传来,缅甸当局拟推出新传媒法,取消审查制度——PSRD自己或许都要成为历史了。
同样在去年11月,最大反对派全国民主联盟(NLD)总部外,仍有一些神色可疑的人隔着马路对来访者拍照;如今这里已成仰光最新的旅游景点,大巴车送来一批批外国游客,他们在这个又小又暗的地方高高兴兴地与NLD成员合影留念,为它捐款,然后买下印有昂山素姬头像的T恤、水杯和徽章。
总统登盛3月1日在议会发表的讲话,可算又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他宣布将加强法治、促进私营经济,并且改善缅甸糟糕的基础设施,他甚至提到了一些“琐事”,比如让更多的人买得起手机SIM卡(在缅甸常比手机还贵)、用上互联网,“必须帮助少数民族地区的年轻人过上好日子,用笔记本电脑取代他们手里的枪支。”
从街头茶馆到FACEBOOK,缅甸人发表着对总统讲话的看法,一个网民写道:“总统先生,我要17英寸的苹果笔记本。”更多人则注意到总统先生的用词,他说人民是国之“父母”——这在缅甸非比寻常,一直以来,缅甸人就被告知“只有军队(Tatmadaw)才是父亲,只有军队才是母亲”。
也不是每个人都欢迎总统的讲话,颇有影响力的流亡媒体《伊洛瓦底杂志》(The Irrawaddy Magazine)记者採访了一位内比都市民:“光说说可不够,他得让我们看看,他能真为我们做些什么.”另一些批评者则猜测,政府中仍有高官在抵制总统的改革——登盛宣称,讲话适逢文官政府执政一周年,而事实上,他直到2011年3月底才掌握权力,为什么提早一个月就出来对全国喊话呢?是否形势所迫?
改革之谜
伊洛瓦底杂志的创始人、主编Aung Zaw在二月份从曼谷回到了仰光,这是这位1988年学生运动领袖24年来第一次回到自己的祖国。最近几个月,除了接踵而至的西方外交官,大批海外民运人士、流亡媒体的记者也受邀返回缅甸。
Aung Zaw一共逗留了五天,拜访了各方人士,“不管我们谈论什么,所谓改革派与强硬派的对立也好,丹瑞将军和貌埃将军在背后的影响力也好,或者其他任何主题,我所见到的人——高级官员、报纸主编、外交官以及一些消息灵通人士,都会对『背后的故事』给出截然不同的判断,提供各种版本的『真相』解读.”
这和我当初在仰光採访的感受接近,以“为何会有改革”这个最基本问题为例,就有“阿拉伯之春倒逼说”、“经济发展不可持续说”、“丹瑞背后主导说”、“权力结构重组说(文官政府多来自军方,而他们比新上来的年轻将军们更有威望)”、“策略性调整换取解除制裁说”、“美缅暗中交易说”等N个版本。美国政治学家吉勒莫·奥多纳(Guillermo O’Donnell)与菲利普·斯密特(Philippe C·Schmitter)在名着《从威权统治转型》中有一着名论断:专制向民主转型的前提是统治精英内部发生分裂。“强硬派相信彻底实行威权统治既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如果不能彻底实施,建立某些伪装也能保持自己不受侵犯、等级森严的威权统治权力”,“有的强硬派持这一立场是出於机会主义,并不关心长远的政治目标,只关心保住自己的职位和分赃份额……(但是)构成强硬派核心的是那些发自肺腑要拒斥民主的种种『不治之症』和『混乱失序』的人“。这不禁让人想起美国驻缅大使馆高级外交官Larry M· Dinger2009年的一份秘密备忘录(后被维基解密公佈):”将军们大都打过仗、带过兵,他们把统一与稳定视作国家的最高利益。他们似乎也真诚地相信,军队是国家统一与稳定的唯一保证.“
缅甸街头开始贩卖昂山素姬的海报
不过事情也有另外一面。路透社的报道说,2008年5月的纳尔吉斯风灾逼迫缅甸高层与外国救援者展开对话。
这场风暴造成近14万人死亡,军政府起初担忧美国藉口救灾干预缅甸内政,但最终美国飞机被允许进入缅甸,并带来超过4000万美元的物资.那时登盛正是救灾委员会的首长,当他乘坐直升机视察受灾最重的三角洲地区时(他的家乡就在这里),可以想见当时的惨状:儿时的村庄已被扫平,漫天混水里漂浮着死者屍体和房屋碎片。
“纳尔吉斯是一个精神上的触发器”,仰光一个研究组织Myanmar Egress的负责人U Tin Maung Thann对《纽约时报》说,该组织为总统提供谘询,“这使得他认识到旧政权的局限。”
前联合国官员、着名缅裔学者Thant Myint-U则说,使得缅甸军政府最终改变态度的是,他们意识到他们可以开放一些,接受外国援助和与外国救援人员对话,天并不会塌下来。
正义与和解
“温和派起初与强硬派可能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转变成温和派是因为他们越来越认识到他们所协助建立并在其中佔据高位的政治体系,在可预见的未来需要採用某种程度或形式的选举而正当化。”奥多纳和斯密特在书中分析。缅甸曾是东南亚的明珠,但1962年军政府上台后,它一步步滑向“资源诅咒”和“失败国家”的深渊,被邻国甩得越来越远.或许正是从2008年以后,对於缅甸现状不可持续的共识开始在统治精英内部凝聚,2010年11月,在被操控的大选中,军政府巩固了自己执政地位,并籍此获得一定程度的安全感,随后昂山素姬得以释放。2011年
3月底,军事强人丹瑞将军退居幕后,登盛为首的文官政府登台,5个月后,登盛与昂山素姬会面,改革提速,东盟与西方外交官陆续来访.昂山素姬拒绝透露会谈内容,但人们猜测双方应该有方向性的妥协:政府承诺启动自由化改革,譬如释放政治犯(他们做到了),而昂山素姬和她领导的NLD承诺重返政治进程,这就意味着承认政府的合法性(他们也做到了,之前他们曾抵制2010年大选),并考虑说服西方接触对缅甸的制裁(素姬至今仍抱谨慎态度)。有人用“务实的美德”来形容政府与反对派,不过改革当是社会合力的结果——它们应该包括那些愿意为社会不公上街抗议的僧侣,那些半夜里(此时网速较快)在FACEBOOK发布言论的年轻人,还有那些紮紮实实“以议题为本”的NGO——虽然这些“准备工作”本身并不能带来民主转型。
总统首席政治顾问Ko Ko Hlaing近日接受泰国《国民报》(The Nation)独家专访时,试图让外界相信缅甸的改革“不会逆转”。他说,总统的坚定意志、宪法的民主方向、初尝自由滋味的缅甸人民,还有国际大趋势是确保改革不会倒退的因素。
他也谈到了丹瑞将军,“你应能理解一位年长的佛教徒的心境,也应该能理解一位军人的想法——一旦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可以休息了。他(丹瑞)为缅甸做了很多事情,造桥、修路、建水坝,他的七步民主路线图也为改革打下了基础.据我所知,他已经完全不涉政治,正和儿孙们享受天伦之乐……他不是邓小平,也不是李光耀。“被问及丹瑞是否担心未来的清算时,KoKo Hlaing说:”缅甸是佛国,谅解是我们的信念。“
我採访昂山素姬时谈及正义与和解的微妙关系,她引用图图大主教的话说,我们要追求的是修复式的正义,而不是报复式的正义,“我不希望民主运动以仇恨为基础,我希望它能基於一些更正面的情感,比如对於未来的信心,相信我们的国家未来应该变得更好。不论何种情况,要达成国内和解,你不可能依赖仇恨。”目前尚不知政府与反对派在这一问题达成何种妥协,但在一定程度上承诺当权者安全与利益,或许是改革不可避免的代价.
缅甸改革表面上风起云涌,总统也努力制造出“没有强硬派与温和派”的图景,但真实情况是,人们并不清楚这个依旧神秘的政府的真实决策过程,并且,现有的自由化因为缺乏法治保障,也非常脆弱。还有媒体分析,与边境武装的谈判(如今最令政府头痛的是克钦独立军)如若处理不好,将成为强硬派以“国家安全”为名进行反攻倒算的机会。
中缅关系
作为来自中国的记者,有时与缅甸同行打交道时会被“反採访”,他们总要问你对於缅甸政府搁置密松水电站的建设有何看法——这几乎是和总统会见昂山素姬一样重要的“自由化标志”。
Win Myo Thu是缅甸NGO组织EcoDev的负责人,他全程参与了缅甸民间社会对密松大坝的讨论及抗议,谈及这场“1988年以来最大规模的公众行动”,他告诉我,反坝行动不仅仅与环境、洪水、地震等隐忧相关,也涉及到在中国影响越来越大的情况下缅甸人的认同(identity)问题.“我的妹妹是家庭主妇,她从来不关心国家大事,也很关注大坝,她说,如果中国方面要求缅甸赔偿停建损失,她也愿意出一份钱.其实,平时她是个小气的人!”
在西方对缅甸制裁的大背景下,中国对缅投资佔了缅甸外国总投资的三分之二,中国是仅次於泰国的缅甸第二大贸易夥伴,缅甸末代王都曼德勒如今看起来就像一个中国县级市,据报导中国还是缅甸军队主要的武器提供者。
不少人相信,如果没有中国的援助,军政府将难以维系.“他们(军政府)卖森林、卖玉石、卖油气,甚至连伊洛瓦底江都卖,他们把缅甸卖给了中国。”
人权活动家Myo Yan Naung Thein的话反映了相当一部分缅甸人的情绪.“大坝只是全景的一部分,”昂山素姬告诉我,“我收到过不少缅甸人的来信,抱怨他们那里来了一个中国公司,他们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等等。”
而《经济学人》的一篇文章则分析说,中国公司在缅甸北部,一些傲慢、有时甚至残酷的做法最终让缅甸政府也退避三舍。此外,缅甸现在需要的技术以及教育援助——也就是行话说的“能力培训”——正是中国不愿提供的。於是将军们不得不转向西方,进行政治改革。
但这并不只是一个黑与白的故事,2008年1月,美国外交官Shari Villarosa(Larry M· Dinger的前任)在大使馆内宴请了时任中国驻缅大使管木,“中国正在对缅甸失去耐心,”在一份被维基解密公开的密电中,Villarosa判断,“显然,中国人觉得丹瑞政府拖了他们的后腿,如果缅甸陷入政治乱局,中国在缅商业利益将会受到损害。……中国大使建议,可以向缅甸军政府的高级官员保证不会危及他们的生命和经济利益,这样的话他们(将军们)将会更容易接受逐步让出权力。”之前的2007年,缅甸爆发“僧侣革命”,遭到军政府镇压。
缅甸的改革或许让一些惯於走“上层路线”的中国投资者感到尴尬或者不安,但他们显然应该重新考量当地社区与民众的利益,从根本上说,一个法治社会也是对投资者更好的保护.与此同时,在自由化进程中,缅甸公民社会逐步苏醒,之前曾被压抑的一些情绪不可避免随之释放,若官方有意迎合,那么我们就会一再看到类似曼德勒正在发生的场景——显眼的中文招牌被勒令取下。无疑,此时双方同样需要“务实的美德”。
在仰光,一位中国商人有点忧虑地谈起“万一以后老太太上台了”对中缅关系的影响——他说的自然是昂山素姬,虽然按照缅甸目前的法律,嫁给外国人的素姬还不能竞选总统——在分析了中缅的地缘关系与互相需要后,这位商人又很有自信地说:“放心吧,也坏不到哪里去。”
Win Myo Thu告诉我,“我很肯定有一些缅甸人恨中国人,密松大坝停建之后,有人呼籲要继续反对中国投资的其他工程,我们反对,说No way,我们不能这么做。”据说,在缅甸国内掀起反密松电站声浪之际,昂山素姬也曾考虑给美国前副总统戈尔写信,请他关注此事。在向一些民间社会人士寻求建议时,她的意见被否定了,最后她只发了个一般性的声明。“过去她一直看着西方,现在她越来越成熟,已经走在正确的轨道上。”Win Myo Thu评价.无论如何,在中印竞相崛起与美国重返亚洲的大背景下,缅甸的改革也将难以避免地受到大国博弈的影响,就像一位缅甸记者对我说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们生於大国之间,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