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国会山大厦 (资料照片)
美国国会山大厦 (资料照片)

二、国会山的罪与罚

为了展现主人公安德伍德凶残狠毒的冷血性格,《纸牌屋》编排他先后直接杀害了三条生命:一条狗命,二条人命。

该剧一开场,安德伍德撞伤了邻居的狗,然后掐死了它。为了除掉危及自己仕途的隐患,安德伍德将醉酒的宾夕法尼亚州议员罗素关在车库中,用汽车尾气使其窒息而死。随后,又因担心曾与其有染的小记者佐伊·巴尼斯发现其秘密,将她推下地铁月台,让正在行驶的列车撞死。这些谋杀似乎要给观众一种印象,华盛顿是个死亡之都,权贵们可以任意杀人而逍遥法外。

然而这与现实相去甚远。事实上,在当下的美国政治生态中,不要说杀人,即便杀了一条狗就将意味着凶手政治生命的彻底完结。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国会中535名参、众议员以及2万多工作人员个个清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扺御不了金钱美女的诱惑而犯罪、受到法律惩罚的人几乎每届国会都有,尚未被发现的犯罪分子也仍有人在。但它只能说明再完善的政治制度也只能减少而不能消除人性之恶。

邪恶之最莫过于无辜取人性命。为了弄清有无国会议员因谋杀而获罪的事实,我特意向美国国会研究服务部求证。该部的研究人员查阅资料后回答说,在美国国会的二百多年历史上还未有一个参、众议员被控谋杀而定罪的先例。

是法律对他们网开一面,还是无人介入谋杀?答案肯定是后者。因为国会参、众议员是公共人物,他们虽然权高位重,但公众对其关注程度也高;各种民间监督团体、利益集团、行业组织、竞争对手、媒体、政府执法机构、国会道德操守委员会等都死死盯着这些人,尤其在今天的信息网络时代,重大犯罪很难逃脱法律的惩罚。更为重要的是,美国是基督教立国的国家,国会从创立之初至今基本上以基督教参、众议员为主流。譬如,当今的第114届国会92%的成员是基督徒,其中57%信奉新教,31%信奉天主教。他们的教义无疑对其不良行为有相当的规范和限制。

不过,议员涉嫌杀人的案件也发生过数起。其中一件是谋杀案。该案发生在1859年,杀人者是来自纽约州的国会议员丹尼尔·瑟克尔思(Daniel Sickles),被害者是华盛顿一位名叫菲利浦·巴尔顿·基(Philip Barton Key)的男子。基是哥伦比亚特区的联邦检查官,其父是美国国歌"星条旗"的歌词作者弗朗西斯·斯科特·基(Francis Scott Key),姨父是时任美国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罗杰·托尼(Roger Brooke Taney)。这位鳏夫据称是华府第一美男子,颇得上流社会女人的欢心。他与瑟克尔思年青美貌的妻子偷情, 被该议员得悉,异常愤怒,迫使妻子写了书面交待。基并不知恋情败露,居然次日下午来到瑟氏家对面、白宫旁边的拉菲特广场,像往常一样用一条白手帕向其情妇发出幽会信号,瑟氏正在与朋友商量如何处置此事,见状怒不可遏,带了数把手枪,一边高声大骂道,"基,你这个流氓,败坏了我家的名誉,你死定了”,  一边冲到基面前,掏出手枪,连开数枪。基因枪伤不治而亡,瑟氏则坐着马车前往美国司法部长家中自首。后以谋杀罪入狱。

据当时媒体报道,瑟克尔思在狱中待遇良好,甚至可以配带武器,探望他的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包括众多的参、众议员,连总统布坎南也写信慰问安抚。瑟克尔思雇了一个阵容庞大的顶尖律师团队,由后来在林肯政府中担任战争部长的埃德温·斯坦顿(Edwin M. Stanton)担纲为其辩护,他们以瑟克尔思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暂时精神失常"为藉口,将一起谋杀案变成了通奸案。尽管瑟氏自己也有情妇,公众舆论却一边倒支持他。陪审团最后以暂时精神失常而宣告瑟克尔思无罪。这是美国以此理由抗辩而脱罪的第一桩案例。

严格说来,"暂时精神失常"的法律创新在本案中有失公允,因为在基出现之前,瑟克尔思在朋友的敦促下似乎已经决定杀害他来维护自己名誉。枪击发生时,瑟克尔思的朋友在一旁观望,并不予以劝阻和制止,可见存在某种程度的预谋。不过按当时社会道德标准,陪审团的认定并不令人吃惊。

瑟克尔思后来在南北战争中成为联邦军队的二星将军,他在葛底斯堡一役中违抗命令、造成几千人伤亡的行为一直为人们所争议,但他最终获得美国政府颁发的最高军事奖章 ——荣誉勋章,活到94岁离世。

在国会山内也曾发生一起与记者有关的谋杀案,但不是议员杀记者,而是记者杀议员。准确地说,杀前议员。这一谋杀案发生于1890年。一位名叫查理·金凯德(Charles Kincaid)的肯塔基州驻华盛顿记者1887年写了一篇报道,揭露时任该州国会议员的威廉·陶尔比(William Preston Taulbee)的婚外情,导致该议员家庭破裂。这篇报道是否属实至今仍有争议,但当时俩人因此结下梁子。陶尔比议员因为该报道不得不放弃了连任机会,成为院外游说客,二人常常在国会山抬头不见低头见。该前议员人高马大,常当众责骂金凯德,并扭其耳鼻,推搡踩踏,羞辱威胁,让这位个小体弱的记者恼怒不堪。

1890年,二人又一次不期相遇,双方展开骂战。小记者再次被前议员拧着衣领提起团团转,遂生谋杀之意。他回家拿了一把左轮枪,两小时后返回国会山寻找陶尔比,等在众院那边的大厅,最后在楼梯上截住了这位议员,掏枪击中陶尔比脸部。当时陶尔比议员的鲜血如注,将大理石楼梯台阶染红,其血迹至今仍清晰可见(这个地方是我当见习生时带选民参观的必去景点)。

陶尔比被枪击11天后留下五个孩子撤手西去,金凯德被检方以谋杀罪起诉,但他有一个强有力的律师团为其辩护,又有国会记者团的极力支持,10多名证人,包括参、众议员出面为他作证,证明他被陶尔比多次欺负和威胁,陪审团最终认定其行为属自卫而将其无罪开释。

我们知道自卫杀人成立的两个要件是即时和对等,而在这一案件中,两个要件均不存在。

当然,这些都是一百多年前发生的凶杀,我们不可能按照现在的道德标准和法律规则去要求,因为二者都有一个演进的过程。有意思的是,那时相当一段时间,国会参、众议员均携带枪枝上班,又不存在安全检查,来访者也可携带式器进入国会。如此多的枪支,如此少的命案,也算得上个小奇迹。

近年卷入人命官司还有爱德华·"泰德"·肯尼迪参议员,盖瑞·康迪特(Gary Condit)议员和比尔·詹克洛议员(Bill Janklow)。

肯尼迪参议员的案子当时轰动一时。因为其二位兄长遇刺身亡,泰德成为家族唯一能承担问鼎白宫重任的人,引起公众和媒体对1969年发生的"查帕奎迪克(Chappaquiddick)事件"极度关注。

泰德的三哥罗伯特·肯尼迪遇刺一年以后。他为了感谢六位参与其兄总统竞选工作的年青妇女,在马萨葡萄园岛的查帕奎迪克为她们举行派对。近午夜时分,泰德和另一位罗伯特·肯尼迪的前工作人员、27岁的玛丽·乔·科佩奇尼(Mary Jo Kopechne)离开派对,据称是送玛丽乔前往渡口赶末班渡船。在通过一座狭窄桥樑时,车翻掉入河中,泰德逃生,玛丽乔淹死。

诡异之处是,事故发生至少8个小时之后,泰德才去警方报告,此时,玛丽乔的尸体已被发现。泰德后被检方以逃离车祸现场起诉,他当场认罪,被判处监禁两月,缓期执行。判刑之后,泰德向麻州选民发表电视讲话,为自己辩解,同时作了道歉,并就自己是否应辞职征求选民意见。在收到相当数量的劝留意见之后,他决定继续在参议院任职。

阴谋论人士认为泰德通过制造假车祸,谋杀了被其强暴的玛丽乔,肯尼迪家族买通了玛丽乔的父母,他们拒绝尸体解剖,所以真相被肯尼迪家族掩盖。

泰德是参议院自由派的领军人物,他在推动中国人权改善方面做了许多工作,我因此与他及其办公室有多次接触,对他非常敬佩。后来偶然一次机会读到曾为泰德工作过10年的幕僚长理查德·伯克 (Richard E. Burke)写的一本书改变了我的一些看法,再次证明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正确。我仔细阅读过本案的有关资料,认为肯尼迪家族成功掩盖了泰德酒后驾车、造成玛丽乔死亡的事实。在麻省酒后肇事致人死亡的惩罚要比逃离车祸现场严历得多,肯尼迪家族和他们的顾问为了保护泰德的政治生涯做了一些手脚,包括搞定其过期驾照和在弗吉利亚州交通违规记录等,至少构成虚假陈述、阻碍司法之罪。

泰德的酒鬼名声在国会是公开的秘密。他在三哥遇刺、家族重担全部落在其肩头之后开始酗酒。因为他的办公室与我所在办公室邻近,我曾几次看见他满脸通红走路不稳的醉态。泰德在回忆录中则声称自己只是有点贪杯,但并非酒鬼。不过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在最近出版的一本回忆录中第一次披露他父母和他本人严重的酗酒问题,引起家族成员强烈不满。无论如何,肯尼迪家族都是一个悲剧。

南达科塔州比尔·詹克洛是另一位因交通肇事致人死亡而被判罪的议员。他2003年超速行驶,没有在交叉路口停车牌前停车,撞死了一位骑摩托车的人。证据显示,詹克洛在当州长期间多次交通违规。陪审团认定他构成二级杀人罪,判处他监禁100天和有期徒刑三年,缓期执行。判刑几天后,詹克洛从国会辞职。受害者家属后来获得100万美元的赔偿。

最扑朔迷离的命案是2001年发生的钱德拉·莱威(Chandra Ann Levy)失踪被杀一案。 2001年5月,在华府联邦机构作见习生的女孩钱德拉突然失踪,媒体视野转向和钱德拉有一段恋情的加州议员盖瑞·康迪特。虽然康迪特并不是警方公布的嫌疑人,而且最终被排除此案之外,但他开始吞吞吐吐,不愿坦承自己与钱德拉的关系的做法引起公众怀疑,成为媒体焦点。一年以后,钱的尸骨在华府的岩溪公园被一遛狗人发现,警方并不清楚谁是杀害她的元凶。但康迪特却因此丑闻而于2002年落选。

八年后,警方抓捕了一名来自萨瓦尔多的非法移民关迪克。该犯同期在岩溪公园攻击过两名妇女,被定罪判刑,他在狱中向同室狱友吹嘘自己杀害钱德拉的过程。陪审团根椐间接证据认定关迪克犯有一级谋杀罪,判处60年徒刑。但被告律师已为其提出上诉,法庭定于明年三月重审此案。

自上世纪以来,大约有70名国会参、众议员犯罪获刑,其中以受贿,欺诈、腐败三项犯罪为最多,占所有罪行的一半以上。国会工作人员犯罪率可能更高一点。我工作过的三个参议员办公室中200多人里,仅有一个在收发室工作的的退伍军人因收集散发儿童淫秽照片而被判刑。

今天的国会中年轻人居多,但打架斗殴的情况十分少见,而国会参、众议员打架斗殴几乎完全绝迹。议员们最后一次群殴发生于1858年2月。当时众议院正热议堪萨斯地区应否保持奴隶制,辩论持续到6日凌晨2点。反对奴隶制的宾州共和党议员葛路 (Galusha Grow)与支持奴隶制的南卡州议员凯特(Laurence Keitt)相互辱骂后,发生肢体冲突,引发50多名议员群殴。议长派出警卫长(Sergeant-at-Arms)手持众议院权杖抓捕不停手的议员,但仍然无法控制局面。当威斯康星州一名议员打掉了另一位密西西比州议员的假发,尴尬的后者在慌忙之中将捡起的假发反戴在头上时,引起两党斗士哄堂大笑,从而结束了战斗。

美国国会议事厅鲜有打斗的火爆场面出现跟其有礼得体的议事传统行为准则有很大关系。参议院建立之初制定的20条规定中,其中10条是规范参议员行为举止的,要求他们礼貌得体,保持君子风度。杰弗逊1801年撰写的《议事规则手册》(Manual of Parliamentary Practice) 特别强调文明议事,像告诫小学生一样要求议员们不得在别人发言期间发出嘘声、咳嗽、吐痰、讲话、耳语;也不得站起走动影响其发言等等。

1902年南卡州两名联邦参议员在议事厅因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引起会场秩序大乱而被处分。参议院事后特别加进了一条规则,其中规定任何参议员在辩论中不得指责其他参议员行为和动机与其参议员身份不配或不符,以此减少爆发冲突的机会。

今天,国会参、众议院议事过程已经全程视频转播,很大程度改变了议员们的行为;在当今政治正确的政治生态下,不文明、动粗的议员的政治生命是非常短暂的。公众常常看到议员对着空无一人的议事厅高谈阔论,有点莫名其妙。其实议员和工作人员都在国会山两旁的办公室,或在国会山内的密室(hideout)中通过电视盯着议事厅的一举一动。这一做法的一个非预期后果是,一位民主党议员在议事厅发表充满火药味的讲话,另一位共和党议员要赶到会场得到同意进行反驳至少要十几分钟,等后者走到议事厅火气已消了一半,大大减少了冲突的机率。另外反击的渠道已经多样化,使打斗过时。如果真出现打架斗殴,领导可以派出警卫长抓捕拘禁他们。

国会有权以蔑视国会的罪名抓人,但罕见使用。几年前担任议长的佩洛西议员曾经威胁要以蔑视国会罪抓捕布什总统的顾问罗夫(Carl Rove),将其监禁。这让很多人以为国会地下室设有监狱,其实这是一个误会。国会是没有监狱的。国会山地下室有一间带铁栅门的防空洞,原计划安放华盛顿总统的灵柩,后因尊重死者意见埋在自己家园而闲置。它看上出很像囚室,所以大家以为是监狱。最后一次国会动用该权力是1934年,抓捕了胡佛政府的一名官员,不过他没有被关进监狱而是关在白宫旁边的威拉德豪华酒店(Willard Hotel)中。

总体来说,国会的犯罪率相当低。打击和惩罚国会中犯罪活动不是运动式和选择性的,而是一种常态。任何时候有犯罪行为,都会随时调查、起诉、判刑。这是因为监管国会参、众议员的行为早已纳入法治的轨道,并通过多种机制来实施,使国会能相对清廉、文明有序地议事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