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斯达:历史的向后进行曲——汉武帝到习近平的集权鬼灵—— 余杰《走向帝制:习近平和他的中国梦》原香港版代序
历史的倒退
人类曾经相信,历史总是向前、进步的。即使历史不一定在演进,但总不至于退步。他们是如此想的。但要是我们的心灵够强硬,我们可以直视那些黑暗的真相——世界和历史在倒退,自意大利松散自由的商业城邦所滋长的启蒙时代以来,人类建立起来的脆弱文明,摇摇欲坠。
在欧美乃至亚非,情报部门无孔不入监察人民;国家机器豢养的特务,以各种科技、金融、体制内的方法迫害异己,奥威尔式的极权社会就在眼前;伊斯兰国的崛起,中东战火不息,大量难民涌入欧洲、恐袭重创巴黎,神权正在复兴。
世界不一定越来越世俗,越来越包容,事情可以向相反的方向走。在东亚,俄国正在普京的「神人」政治下走回苏联帝国式的扩张主义;至于中国,高速的经济增长,并无带来西方人一厢情愿的中产崛起、自由化改革,而是出了习近平,一个加紧集权的大有为君主。
古典中国的专制土壤
余杰的《习近平的噩梦》首章说到,习近平自视为普京加毛泽东,而我则看到汉武帝。中国人视汉武帝为明君,而我不以为然。在制度史、思想史上,汉武帝都是开创性人物——向坏的方向。如果秦始皇是开启了中国二千年物质和国境「统一魔咒」的千古一帝,则汉武帝对中国人的统一魔咒,是下到每个人的灵魂当中。
刘邦打赢项羽建立他的汉家国,但经历秦政和汉楚之争,国家经济困顿,刘邦之后都是采取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的无为政术。汉武帝上台之后,为了排除崇尚「无为」的旧朝权臣,转而培养他的「私人」,以开创一个以他自己为政治核心的新制度,儒生、被改造、神道化的儒家,就成了他的武器,也成了二千年来所有帝皇都遵从的道路。
所谓制度史的开创,乃是汉武帝本人,对历代想要集权、独断的帝皇,都是一个模范(role model)。中国强域广,但制度松散,即使到了明朝,民国史学家黄仁宇仍称之为「数字上不能管理」。皇帝的权力,一般会被三公节制(之后的相权),不是一个人可以话事的现代独裁。
然而,汉武帝示范了对古典分权制度的变异改造——他起用低级官员、太监、组成一个又一个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决策小组」,统称为「内朝」;以往司掌大小政事的朝廷,突然成了「外朝」。由于宰相属于外朝,无法出入内廷,所以政事核心一旦迁入内朝,过往朝臣可以分担、节制的皇权,便不受监控。
书中提到毛泽东和习近平沿用的「小组治国」,便是汉武帝的翻版。而毛泽东爱读中国历史,一定知道这一笔,也依样实现在治党之上。一般的权力架构,是金字塔,至上的皇帝,拿到的只是很小一块;但极权主义,则是八爪鱼,一个独大的元首,控制每一条很小的触手,他的权力伸展到每一个地方,哪怕是你的床头。中国的政治发展,要用历史退化观来看,它的治术越发深密、奴役人民之术越来越强,皇帝越来越像呼风换雨的神人。
既是天子 又是权臣
中国共产党统治中国一甲子有多,它的组织一定变得庞大又笨重。越后期的皇帝,就越受到组织的节制,变得难以发挥。古代的皇帝,或今日的中共领导人,仍无法摆脱这个基本定律。一个性格大有为的元首,想要举全党之力去做某些事,或者单纯固守自己的权位,都要在常规体制外,创造更快速、更直接向元首负责的小机构。书中提到的路易十四,太阳王,有他的文艺机构;或者现代的希特拉,有戈培尔将他塑造成「神人」,至于汉武帝,则有董仲舒等儒生,用儒家的意识形态,将天下私有为家国、将家国私有成皇帝的私产。
汉武帝不甘只作皇帝,而要同时成为权臣。因为古远的皇帝,实权很难说很大,他更大程度上是国家的象征、代天行道的选民、司掌国家礼仪的人。每年春回大地,帝后要亲耕,以示国家以农立国、鼓励生产;或者拜祭皇祖、修建陵墓,示天下以孝道。
至于实际政务,一个皇帝,还是要靠其他人,国家的治权实际上是落入他家他姓手中。 「内朝」的建立,本质是皇帝任用私人,跳过任免人选的准则、公议、舆论和制度。汉武帝就像习近平,不甘只当幕中的皇帝,他想大有作为,想管到我们的床前。
如果你在香港,就会看见很多麻芝绿豆的小官说出极为大胆的「极端言论」,例如说香港特首有超越三权(即超越司法)的独特宪制地位之类。这班无日无之的传声筒,在中国共产党的制度可以是不入流的。但他们就是可以站得住,最高调、最主动的也是他们。我们很难不想,他们直接向习近平的小组负责。
京城很远,但香港的事情,习近平大概是直接过问的。因为习近平上台之后,我们可以从香港特区政府的统治风格,变得更加粗野、横蛮、固执,看到习近平的身影。例如不动如山、压碎雨伞革命,下手的是梁振英,但那肯定是习近平会爱看的。
习近平:血管里奔流着毛泽东的血
例如黎智英和大纪元,或者很多泛民主派,在习近平上台前后,甚至近年,仍憧憬他是一个改革者,会有「习李新政」,而梁振英胡作非为,很快就要落台了——但现实上,梁振英是不动如山、大位坐得稳稳的。
梁振英羞辱香港人,肆意践踏香港那个软弱而对中国充满幻想的中产公民社会,难道血管里奔流着文革和毛泽东血液的习近平会不爱看吗?梁振英是得到习近平全力支持的,我什至看到,梁振英是习近平特意拿来羞辱香港人的。习近平在斗争香港,在教训香港人。他在说,你们香港人,你们西方的什么核心价值、自由和民主、公义与普世,你看,我一脚就踩碎了,有什么了不起?
而习近平肯定认为,这种斗气,也属于一种「建设」,是建设中国自外于「西方」的主体性的不二法。而习近平反映的,只是中共的主流看法。刘晓波被判入狱,是当年十二月廿五日,在西方则为圣诞节,是欧美世界最大众和神圣的节日,他就要在这个日子判他入狱。他越抗议,他越高兴。当时掌权的是胡锦涛。
民国的法西斯遗产
很多人倾向将文化/历史的中国,与今日的党国体制分开,这对香港的老旧泛民来说,则是「我爱国不爱党」的呓语。这是他们不学无术又欠缺通盘视野的明证。
中国的集权乃至极权,在汉武帝启用「内朝」已经开始——盐铁利益收归国家、与民争利,已经开党国体制之声。在中、港、台均留下遗产的孙文,一手压碎了以广州为首的联省自治主张,打跨陈炯明,蒋介石消灭军阀,将中国重新「统一」,化为「一个领袖、一个党、一个(中华)民族、一个国家」的新中国。
民国和中共,在政治本质仍是现代专制极权国家。民主当然说不上,领袖大量使用「小组」,即特务、党军、秘书形成的极权、恐怖、神人统治,从汉武帝到蒋介石,从毛泽东到习近平,是一个中国古以有之的中央集权趋势。
华人惯常豢养出暴君
欧洲开启了「现代」,其菁英也最早预言了「现代」对人的奴役。卡夫卡、奥威尔,都是其中的代表。现代科技、大众传播技术、电影、党政组织的发达,是极权主义的物质条件。国共两党,是借助现代法西斯政术(来自苏联)强化的东方专制主义,从本质来说,国共双方的领袖实现了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梦想,只是秦始皇当时没有卫星、电报、电脑、电视、收音机,不能向天下臣民将自己粉饰为神。
但统一天下,是通往奴役之路。在这个意义上,习近平也不只是习近平自己,而是东方专制主义的必然产物,是华人对「集权统一」的执迷所产生的幽灵。即使你打倒了他,下一个习近平,下一个汉武帝也会卷土重来。
武帝汉儒之后的华人,总是迷信集权统一,乃国家强大的不二法门。然而天下生灵涂炭的恶果,他们没有想到。中国人,乃至香港人,乃以为国家衰弱,是因为皇帝不够权力,是朝中小人、地方贪官得权所至,只要有一个习大大,手握无上大权,就可以帮我们反腐。这种渴求明主的心态,养成一个又一个权力不受节制的暴君。
天下人的天下 vs 君王的家国
本来各有菱角、各有分别的中原各地,权力归一、成为一块强土之后,天下臣民便成皇帝私产,开启中央集权之祸,一直到明朝灭亡,明遗民中的知识份子才开始沉痛反省。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高举「天下」、贬斥「集权」,不只是中国人的教训,也足为人类全体所戒。
影响极广的政治电影《V煞》曾经有一段由V朗读的台词,正是描述这种心态的绝佳范本:
「这是怎样发生的?要怪谁?当然,有部份人需要付上更大责任,他们会付出代价的。但我要说出真相,如果你想找出罪人,你只要看看镜子。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我知你害怕。谁不害怕?战争、恐怖、疾病‥‥‥无数的问题,腐蚀了你的判断和常识。恐惧控制了你,当你恐慌时,你就去寄望元首。他承诺你秩序,许诺你和平,但同时要你保持沉默、服从。」
《明夷待访录》中的「原君」篇,这样说中央集权:
「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
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
中国不一定在习大大治下「血肉崩溃」,然而那总有一日发生。因为君主专制使天下人不再担当天下兴亡的责任。明朝灭亡前夕,京城的所有富商收起自己的财宝,而朝廷却国库空虚,兵甲无法调动,因此加速灭亡。
中国一旦和哪个国家打起仗,你们认为中国的权贵和子弟,是留下,身土不二、奋战到底,还是拿着外国护照赶紧逃命?君主专制大一统的中国,永远不会有未来,因为他们恨君主、恨政府、恨国家,国家毁灭的时候,他们必然袖手旁观。
习近平的权力触手伸到香港
习近平与前代元首相比,是一动一静的关系。邓、江、胡三代,中国的问题是她自己的,是中国人自己受苦。但习近平将会争霸,将国内的问题向外输出。中国式的反启蒙思想,将会向外扩张。例如以经济力量胁迫邻近地区的出版业,使其不敢出版与中国主旋律违和的书籍。香港出版业已经身受其害。 2015年10月,香港一间异见出版社股东、「铜锣湾书店」的老板桂民海,据报在泰国度假屋中被身份不明的人士掳走,现在下落不明,传媒又指曾有「特工」到桂的住所搜查。
在传媒的报道中,桂民海是一个「一个善于挖国家领导人物内幕的人」,虽然作风低调,但终究还是中伏。又有报道指,欧美不少传媒公司,因为新自由主义的风潮,有奶便是娘,最后搞到出版社的大股东原来是中共。中国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世界的「游戏规则」。
香港晨钟书局出版人姚文田,因为出版《河蟹大帝胡锦涛》及《中国教父习近平》等书,而被深圳公安拘捕,之后控以「走私罪」重判入狱十年。习近平的专制主义狂热:即使共产党是骂不倒的,境外的力量对一般中国人也没有什么影响力,也要杀鸡儆猴,大概纯粹是为了好玩,宣示威势。杀鸡儆的猴,也包括香港。不要以为香港很安全,香港是无掩鸡笼,中国的特务自出自入,这也算是一种香港受到「外国势力」侵扰的铁证。在香港,不一定安全。
最惨的是,香港大部份人,尤其是「公民社会」,世界观仍停留在二十世纪末的英治末期太平盛世,他们不知世变,在中国张牙舞爪,压迫港人的时候,他们仍留恋着自己的议席,一边高呼「议会失效」,一边辩称「议会路线」仍有意义;他们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好学生形象,批评「激进派」(其实一点也不激进)、批评港独份子破坏「民主运动」、破坏「雨伞运动」,而不知道自己已经沦为中国殖民香港的帮凶——他们阻止受苦受难的人民起来反抗,站在当权者的一方谴责港人反对中国走私贼,他们已经受到人民的唾弃,因为他们很怕激怒共产党,怕得自己先来阻止香港人抗争。
泛民主派,与建制派一样,心中有一个神像,那就是「中国」,这个神像一天不打倒,香港无从建立自己;不捣毁偶像,凡人无从建立起对自己的尊崇。中国人不捣毁对青天大老爷的敬畏,他们一天无法当家作主。
对伟大领袖「除魅」
余杰写了几本关于习近平的书,我认为它们除了满足一般人对习近平的好奇之外,还有更深的人文意义。当世界在神化习近平的时候,余杰直指习近平有心理问题,他行事残暴、专制、自大,这是对习近平这权力鬼灵的「除魅」(disenchantment)。现代人所尊崇的价值,是建立于除魅之上的。启蒙时代的人文主义,是对宗教神权的除魅;二战之后,是对权力、国家和领袖的除魅。
因此,自由世界的人视戏谑政治领袖为平常,英雄见惯亦凡人,何况是由人民选出来的公仆?而习近平的自我神化,无疑是一种历史的倒退。神人政治的鬼灵一日不除,世上没有自由人。无论他这一刻有多少财富,仍是被奴役、毫无保障,因此他们都赶去拿外国护照。
忘了是哪个作家谈过,我们觉得某人崇高伟大,只因我们屈膝而跪。过去路易十四不是太阳王,今日习近平也不是习大大。
卢斯达:香港独立评论人。
余杰附注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我的批判习近平的新书完稿,计划参照上一本《中国教父习近平》的模式,分别出版香港版和台湾版。香港版请年轻而锐利的香港独立评论人卢斯达作序。
随即,我与香港开放出版社商量出版事宜,初步达成出版意象,并展开编辑工作。在二零一五年圣诞节前夕,完成书稿编辑、封面设计等前期所有工作,预计元旦开机印刷。
然而,十二月三十日,香港铜锣湾书店股东李波在香港人间蒸发,成为该书店“被失踪”的第五人,香港出版界因此风声鹤唳、噤若寒蝉。
二零一六年一月三日,开放出版社总编辑金钟发来电邮告知:“香港政治书籍出版的困境,己成为国际关注的焦点。身陷其中的业者,遭到巨大惊恐压力,无不趋吉避凶,以防成为下一个。我亦接到家人与朋友许多电话劝告。为此,我们再三斟酌,决定暂停大作的出版,以待未来。因未签约,后续不复杂。但诚盼得到您之谅解。前此勉出《教父》,但今非昔比,愚亦无力承担巨大后果。未能效终,深以为憾。”
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我为此书的在香港的出版作最后努力,先后联络香港的五、六家出版商,均遭婉言谢绝。至此,这本新书在香港出版的可能性完全断绝。我充分理解出版方所遭遇的压力与危险,在香港的历史上,这种情形前所未见。
我要谴责的是以习近平为代表的中共政权,这个政权是香港乃至全球的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等普世价值的公敌。
故而,在台湾版中,我特别保留卢斯达为原香港版所作之序言,并保留几篇专门为香港版所撰写的关于香港的评论。对于香港的沉沦和中国天朝主义的步步紧逼,台湾不可漠视与倦怠,而当有唇亡齿寒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