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楚按】“文革”至今已50年,為鞏固中共的一黨統治,發動“文革”的首惡毛澤東的畫像還高掛在天安門城樓,毛的屍骨還存留在天安門廣場,毛澤東和槍殺孫從軒兇手的罪行都沒有得到立法徹底追查,所以,在過去三年中,許多人權捍衛者、異議人士被關押、被失蹤,被關押的人數據估計已經超過了江澤民、胡錦濤當政期間的總和。至今中國人權狀況已下降到1989年天安門民主運動以來的最低點。文革的血腥並未遠去,毛澤東的幽靈仍在中國大地梭巡。
 
1968年4月21日下午,我在榮縣石油築路處,收到好友沙世謙的電 報,召我趕回成都處置孫從軒的後事。我有些不知所措,心想,孫從 軒4月初才請假回成都探望母親,怎麼就去世了呢?趕回成都我才知 道,當天孫從軒迫於生計,蹬平板三輪車從成都無線電機械學校門口 經過時,被該校的“紅成”派“野鴨子”(當時對那些不是為派別利 益作戰而是在社會上胡作非為的武裝團夥的稱呼)武裝人員攔住,要 他幫忙拉傷員去醫院(傷員是“野鴨子”與“紅成”派的川醫“九一 五”武鬥人員爭飯吃打傷的),在槍口下,他不得不照辦。當他被押 著蹬平板三輪車從四川醫學院門前經過時,佔據該校的“九一五”武 鬥人員又跟“野鴨子”展開槍戰,他無辜中彈身亡。終年27歲。尚未 成家。當時,幫他推車的兩個侄兒孫欣和孫紅,幸虧遇到下坡路,掉 在平板三輪車後面,目睹了其叔父的慘死。 當年春節我回家探親,大年初二夜裡,途經錦江邊川醫白果林一帶 時,也被這伙武裝歹徒抓進川醫鐘樓附近的黑牢房,暴打後,第二天 才找機會死裡逃生。我深知他們的殘暴。 時大陸軍管,武鬥正烈。我即通過成都警司,在殯儀館找到孫從軒的 遺體。天氣悶熱,孫從軒的遺體已經變形,我只好請人清洗掉他身上 的血污,換上一套乾淨的工作服,匆匆地送他到火葬場火化。我替他 選了個雕滿荷花的骨灰盒,並即題詩於骨灰盒上,寄託我的哀思。
 
悼──題在一個骨灰盒上 

 兩旁雕滿了呆板的荷花
 過往的一切都輕易地裝下
 正中嵌著你昔年的小照,
 這就是你死寂的永遠的家。

 可是我忘不了我們共同的語言
 那是一隻高亢的親切的歌──
 再見吧,媽媽…… 
 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由於孫從軒家中尚有需要贍養的老母,必須爭得撫恤金。我又趕到小 關廟石油局招待所,找到張徵祥、何蜀、沙世謙等商量。以成都工人 革命造反兵團石油系統分團的名義為孫從軒發了訃告,舉辦了追悼 會。訃告是沙世謙起草的,其文字很有時代特色,茲錄此以供了解 ── 
 
                                          最高指示           
                           
       為有犧牲多壯志 敢叫日月換新天      
                           
             訃 告            
                           
                           
         高天哀鳴,大地悲傷!        
                           
  正當四川省革命委員會勝利誕生的燦爛曙光升起在地平 
  線上的時候,我們向全市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向 
  全川石油戰線上的《紅十條》派的戰友們沈痛地宣告, 
  我兵團石油系統分團優秀戰士孫從軒同志,為捍衛毛主 
  席的革命路線,為捍衛《紅十條》,於4月21日中午被  
  地總紅成川醫九.一五中一小撮反壞份子所槍殺。   
                           
     “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飈為我從天落”。    
                           
  我兵團戰士聞此噩耗無不義憤填膺,揮淚如雨,舊仇新 
  恨,交織於胸。                  
                           
          血債要用血來還!         
          粉碎右傾翻案逆流!        
          還我戰友,還我血!   
 
 
 
孫從軒烈士出身於小商家庭,現年27歲,65年參加石油建設工作。孫 從軒烈士無限熱愛毛主席,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工作一貫踏實認 真,曾被評為優秀的生產突擊手。自文化大革命以來,堅定地站在毛 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高舉革命造反有理的大旗同黨內一小撮走資派 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展開殊死的鬥爭。被走資派視作眼中釘,肉中 刺。在2月黑風中被打成“反革命”,投入榮縣監獄近一月之久,在 獄一直堅持鬥爭,出獄後更積極地參加捍衛《紅十條》的鬥爭。不幸 於68年4月21日中午路經四川醫學院門口時被地總紅成川醫“九.一 五”中一小撮階級敵人開槍射擊,罪惡的子彈穿入了他的胸部、大腿 等處。孫從軒烈士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實現 了用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壯麗誓言。    
 
“花落自有花開日,蓄芳待來年。”   
“揮淚繼承烈士志,誓將遺願化宏圖。”
 
孫從軒烈士未完成的事業,我們來完成吧!我兵團戰士誓死捍衛《紅 十條》,誓用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把無產階級文化大 革命進行到底!   
 
“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死難烈士萬歲!” 孫從軒烈士追悼大會於□月□日在成都市小關廟四川省石油管理局舉行。               
 
                                             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團石油系統分團               
                                             孫從軒烈士治喪委員會               
                                                               68.4.26
 
我與孫從軒君相識於1964年底,那時“四清”後,他剛被甘肅農大勒 令退學,清理回家。畢業證沒有拿到,只能到街道辦事處參加社青學 習,等待申請工作。記得當年,在小天竺街道辦事處參加學習的社青 成百上千,其中,沙世謙、孫從軒、謝壽武在1965年8月與我一起去 參加“石油大會戰”,做臨時工。他們三人都是大學生,我自然喜歡 與他們接近。  
 
文革初期,我們所在的石油築路處土建中隊,被集中到威遠縣靜林寺 學習,由官方組建的“毛澤東主義工人赤衛隊”下來“宣講十六 條”。當楊老工人講到《十六條》上規定的各單位文革委員會、文革 代表大會要像巴黎公社那樣通過民主選舉產生時,他自作聰明地講解 說:巴黎公社是北京郊區的一個大民主搞得最好的人民公社……聽得 孫從軒和我不禁議論了幾句並笑出聲來,孫從軒的笑聲比我高,就被 當場揪出來批鬥。這是他後來帶頭組織造反的直接原因。
 
到了66年底,外地的紅衛兵到土建中隊串聯,鼓動我們成立造反組 織。孫從軒找到我,要我支持他組織起來造反,我沒有答應,說再看 看。過了幾天他成立了築路處12.25造反兵團,我卻一直旁觀。直到 一個月後,他對我說,不革命就是反革命,而且,那些“走資派”不 僅尸位素餐,還無惡不作,我才有所觸動,參加了12.25造反兵團。 誰知參加的當晚,我就被選成勤務員,孫從軒是當然的司令。
 
孫從軒個子不高,但很壯實。上唇留著一抹小鬍子,嘴中經常哼著小 調。夏天,他頭戴一頂破草帽,冬天,他在破棉襖腰間拴根稻草繩, 頭上一頂皺巴巴的帽子,從來沒有戴端正。他那一副落拓不羈的樣 子,在築路處確實引人注目。後來他告訴我,他家世代業醫,其父早 逝,家中還有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兄姊姊五人。母以開小中藥鋪養 大他姊弟幾人。孫從軒兩歲時,因母篤信天主,故受洗皈依天主教。 不幸在“解放”後,此即成為他參加“天主教聖母救國軍”的罪證, 被甘肅農大勒令退學,清理回家,淪為賤民。他同母異父的哥哥孫文 源是成都晚報社的“右派”,目前,夫妻兩人在成都以走街串巷補鋁 鍋為生,養活三個兒女。
 
1967年“上海10月風暴”後,一天夜裡,孫司令帶領我們到處機關去 奪權,與築路處“聯合造反司令部”和“紅旗戰鬥團”等在深夜聯合 奪了築路處的權。搶來一堆公章。在組織科奪權時當時組織科的老竇 不交公章,引起革命造反派一陣喊打聲。我推開眾人,問老竇為什 麼?老竇反問造反派中有黨員嗎?我說沒有。老竇說按黨的組織原 則,組織科的公章只能交給黨員,否則後患無窮。我見爭執不下,就 建議把公章封存起來,結果得到勤務組和老竇的同意,還把所有的公 章都封存起來。這個舉動使我被選舉進處“聯合造反司令部”擔任勤 務員,住進了“紅旗村”的石頭房子。
 
跟即就是“2月鎮反”。毛澤東在號召向走資派全面奪權的同時,又 通過他親自批准發佈了“公安六條”,1967年2月,新年伊始,毛又 批示發出了“軍委八條”,於是那場腥風血雨的“2月鎮反運動”從 悄悄地到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註:後來上上下下把它習慣性地稱 為“2月逆流”)3月初,“鎮反”之風颳到石油會戰工地,土建中隊 的孫從軒、張徵祥以及夏宗明、程光慧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抓進 榮縣監獄。從公佈出來的“罪狀”中人們驚駭地看到,孫從軒曾參加 過“反動組織天主教聖母救國軍”!人們後來才知道,孫從軒兩歲 時,因母篤信天主,故受洗皈依天主教。不幸,此即成為他參加“天 主教聖母救國軍”的罪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據說,我被計劃第三批抓捕。因此,每天被迫在“紅旗村”廣播站 上,反覆的“消毒、請罪”。“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 心”。孫從軒他們在獄中剛待了一個月,1967年4月初,善於變臉的 毛澤東又把明明是自己部署搞起來的“鎮反”說成是下面的支左部隊 和專政機關搞的“資本主義反革命復辟”,並與所謂“2月逆流”掛 在一起進行批判,強令轉向,各地趕緊給“現行反革命”們平反,監 獄陸續放人。孫從軒他們出獄的時候,我們已被解雇回家──石油會 戰因為文革的衝擊已經難以繼續,加上各級領導不願再看到這些重新 平反的造反者們找他們的麻煩,就乾脆解雇了事。我們回家後不久, 1967年5月7日,《中共中央關於處理四川問題的決定》即《紅十條》 發出。我馬上返回“紅村”和“紅旗村”造反,並為成都中隊的一批 人辦成了復工手續,重新領到了工資。
 
不過,孫從軒返回築路處成都中隊復工後,沒有再像“鎮反”前那樣 積極參加造反活動,他已經看透了這場所謂“大民主”愚弄民眾的真 相,不願再被利用。因此,他沒有帶行李回隊,每天白天參加勞動, 晚上與我抵足而眠。不久,他趁全國範圍內“全面內戰”、停工停產 之機,給隊上請了事假,對我打招呼說,他會看情況發展選擇是否再 回隊。
 
誰知,他一去就永不復返,成為“文革”中“非正常死亡”的200多 萬冤魂中的一員,成為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的罪證。更為諷 刺的是,當年,那些殺人或被殺的人都被愚弄,認為自己在“保衛毛 主席的革命路線”。而官方雖然定性:“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 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 但至今已50年,為鞏固中共的一黨統治,發動“文革”的首惡毛澤東 的畫像還高掛在天安門城樓,毛的屍骨還存留在天安門廣場,毛澤東 和槍殺孫從軒兇手的罪行都沒有得到立法徹底追查,所以,在過去三 年中,許多人權捍衛者、異議人士被關押、被失蹤,被關押的人數據 估計已經超過了江澤民、胡錦濤當政期間的總和。至今中國人權狀況 已下降到1989年天安門民主運動以來的最低點。文革的血腥並未遠 去,毛澤東的幽靈仍在中國大地梭巡。
 
(2016-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