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3日,晴转阴

傍晚鲲鹏来电话,称整日奔命,刚刚才落屋。我忙问康吉的重新入院可办妥?鲲鹏答都江堰地震指挥部批了条子,拿到成都,几家医院却把人当成皮球,踢来踢去。“老子载着康吉母女,折返多次,汽油损耗大半缸,终于毛逑了,就在武警医院领导的办公室,给《四川日报》头牌记者某某打电话,企图狐假虎威,显示一下我方实力。不料某某借故推脱。狗日的,平时追名逐利,连我家门槛都踢断了,值此关键时刻,却暴露了冷血本相!搞得我进退维谷,只好图穷匕首见,扬言要将这“地震中的医疗事故”写成内参文章,往上捅。院方领导一时虚火,就答应在严重超员中挤出一床位,接收康吉。”

这就不错了。我松一口气。

明后天住进去,我还要时时到场督促,直到康吉上手术台。

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嘿嘿,假和尚念真经嘛。不过我是基督徒,应该念“上帝保佑”才对。

2008年6月14日,阴有小雨

上午绵阳友人来电话,终于打听到安县桑枣中学叶志平校长的手机号码。脚跟脚拨过去,不通;再拨,仍不通;狂拨20来次,通了,语气低沉而慈祥,称正在外省开会。我长话短说,告知有笔寓居美国的汉语作家的捐款,1000美元,要通过我转给他。

叶校长极为稳妥地哦哦几声,说几天后回四川,再联系。

2008年6月15日, 晴

下午再次重访柳街镇,寻觅农民诗人邱刚。若干天前,就接到友人线报,称邱家在地震中死5口人,值得一写。

在公开挂牌的“都江堰市柳风农民诗社”内,找到53岁的邱刚,头发花白,愁容满面,却仍热衷于诗歌活动。稍微寒暄,他就迫不急待地介绍,诗社的大地震周月祭才搞完,他作为组织者,骨头快累散架了。

我有些惊讶:这不是诗歌的年头嘛。

邱刚说:我们都江堰,有诗歌传统嘛。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萤》诗社。我呢,30多年工龄,土著青城山人,又长期在柳街政府部门管文化,加之爱好诗书,所以在2003年,就发起成立诗社,得到党和政府的大力扶持,被推举为社长,相当于带头羊。晃眼5年余,已发展成上百人的写诗队伍,囊括了青城山庇荫下的所以农民诗人。2007年,省文化厅经过考核、验收,给我们颁发了“农民诗歌之乡”的荣誉证书。

我在《星星诗刊》工作过,也写过诗,能不能拜读几首呢?

惭愧惭愧,我们都是些泥腿子货色,难登大雅之堂。

哪里哪里,延安时期,就出过老羊倌王老九,大名鼎鼎的农民诗人,毛主席出来捧场,喝过洋墨水的李季、田间、贺敬之之类也反过去向他学习。你们诗社,孕育十几个王老九都不成问题嘛。不过这次大地震,你身边有没有诗人遇难呢?

诗社没人遇难。我嘛,差一点点。

为啥子?

2007年,我将柳街的房子卖掉,举家搬迁到都江堰市区。但农民诗社在柳街,所以每月逢2、5、8,柳街赶场,我都要从都江堰下来,坐镇诗社,搞些交流活动。比如交接诗稿、切磋诗艺、即席朗诵。5月12号上午9点过,柳街已挤得水泄不通,诗社内来了20多人,个个手头都有一摞稿子。我戴着老花镜,一首一首仔细琢磨,然后提出修改意见,很费事。这样耽搁,午饭也就只能在柳街吃。按常规,我应该回家吃。

回家吃?那命运就改变了。

对对。也许我们就见不着了。

诗歌救了你。

对对。地震后我每天都写好几首。

然后呢?

然后地震就来了。场快散了,街上的人稀稀落落。诗社内,只剩两三个诗迷,留下来闲聊。哐当哐当,地连摇几下,跟跷跷板似的。我喊了声“地震罗”,就迸出户外。周围差不多是平房,只见瓦片稀里哗啦飞,还好,没伤着人。我们站在街中央,心如猫抓。电也停了,通讯也断了。捏着废铁般的手机,没法跟家里联系。直到下来一个都江堰的人,四处叫唤:你们还有心情耍哦?那边都成悲惨世界了。

我如梦方醒,立即驾车朝市区赶。平常就25分钟,这时起码跑了两个钟头。沿途塞车,喇叭叫得比嚎丧还难听。拢市区边边儿,像拍战争电影,烟雾乱冒,人影子车影子,在烟雾里穿插。躺着的、坐着的、靠着的、瘸着的,裹着纱布,或者来不及裹纱布,浑身都流血的。哎呀,气紧,我开车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抖。此路不通,彼路不通,不晓得绕了多少弯弯儿,才靠近石油路,也就是我住的那条街。哦哟,我们那栋6层楼,骨头架子还支撑着!尽管若干墙面没了,尽管前后左右都夷为平地!特别是一街之隔的我妹妹家,成了建筑垃圾场。

我不管不顾地跑上楼,推开门,所有东西都粉身碎骨。不幸中万幸,人还完整,老母、爱人、娃娃都在。可是我妹妹、妹夫、侄儿,还有当时在她家串门的姐姐,以及我三娘的孙女,统统遇难了。

你参加救援了?

我整个懵懂了。只晓得趴在废墟上喊我妹妹的名字。几百遍地喊。没任何回应。其实,喊应了也救不出来,人夹在几层钢筋水泥中,没挖掘机……

救援部队呢?

大约天黑以后,救援部队赶到都江堰,首先奔赴学校、医院、政府部门。我们居民区,由8至10个一组的公安,以及各乡镇派来的民兵负责救援。到5月13号白天,温家宝总理来过了,救援人手和机器也充裕了。我熬了一夜,还蹲在妹妹那个点,给人家提供具体位置。先用吊车挪预制板,再使挖掘机刨混凝土块儿,哐当哐当几小时,几个解放军才上去,嘎扎嘎扎好一会儿,将我那21岁的侄儿拽出。

死了?

脑壳、身子都变形,惨,太惨了。14号白天,掏出我妹夫、姐姐、侄女;17号才寻到我妹妹,人已经臭了。当时满城都是志愿者,我们那一片就有23个,日夜奋战。我妹妹就是他们从挖掘机下扯出来的。

同在一间屋,咋个相隔几天才全部找到?

点不一样。我妹妹在卧室睡觉,其他人在客厅看电视,突然垮楼,大家就分割开了。本来姐姐、侄女来串门,我家也理所当然要过街去团聚,但我参加诗社活动,避免了全军覆没。

12号到17号,你扛了整整5天。

几乎没合眼。房子没了,只有深夜停止挖掘时,我才开车回柳街休息。但是神经莫名其妙兴奋,无法入眠。天不见亮又赶回,继续守候。开头两三天不晓得饿,某个钟点,我想站起来,突然就天旋地转。胃猛烈抽搐,吐了大滩清口水。接着就疯狗一般寻吃。太不容易了,偌大的都江堰,饭馆都倒闭光了。我在旮旯深处撞到一小馆子,人满为患。我挤进去要了20元一份的肉,20元一份的肥肠,5元一份的爬爬菜,几分钟就一扫光。菜干完,饭还没熟呢。

海吃一通,悄悄溜回废墟,不敢声张,像做了啥子亏心事。直到死难的亲属都齐了,才松口气。接着处理尸体。死人太多,都江堰境内的火葬场日夜加班,连几分之一也烧不完。我联系来联系去,人家都一口拒绝。无奈,只好土葬,政府在此非常时期,也默许。姐夫将姐姐拉走,三娘家人将侄女拉走,妹妹全家绝户,就由我挖坑,在怀远一带寻了3口黑棺材,埋进祖坟地。逢7烧纸钱,我已经烧了5个7。

这倒是既节约了火葬费用,又尊重了民间风俗。

惭愧惭愧。

你们那一片死了多少人?

不清楚。至少两百多吧。我亲眼见,我妹妹那栋楼,就掏出来20多。更多的还埋着,要清理干净不容易。

有活的么?

有3个活的。其中那18岁的娃娃,还上了中央电视台。还有一条小黑狗,裹满灰,也从预制板下获救。

3人1狗。

狗的轰动效应比人还大,大家不顾解放军和志愿者的劝阻,都围上前。狗打几个喷嚏抖几次灰,尾巴就翘上天了。它咕咕喝了许多水,就吃人们喂它的饼干。吞馒头时,居然噎住了。这个小可怜,它的主人还埋着,肯定遇难了。好些人想认领,我也想,它是地震吉祥物,是神犬。

犬种名贵么?

土狗而已。意义非凡嘛。

估计这狗会落下地震后遗症。

动物的记忆很淡,人就不同了。我妈妈86岁,至今还半夜起床,说要回家去。家都没了,她就在街上走来走去,特别在月光下,影子斜斜的,吓人哦。

你作为儿子,没跟她交流一下?

她的耳朵背,只能说,不能听。她的3个儿女,只剩我1个男的,照顾她肯定没有我的姐妹周到。不吃不喝不睡,我也不晓得该咋办,医生也不晓得该咋办。只说时间一久,就不碍事了。

况且,我的岁数也大,得了肾炎,瘦了十几斤。恐怕我这辈子,也摆脱不了地震阴影。我经常不由自主开车到都江堰市区,逛来逛去,望着废墟,望着没倒的楼,发呆。这很危险,因为发呆会出幻觉。对对,党和政府号召,众志成城抗震救灾,万众一心抗震救灾,生产自救抗震救灾。对对,咋个说都可以。帐篷、板房也成片搭建起来,废墟也在逐步清理,奥运要开,形势看好。但是,有不少我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晓得震垮了的梦,不管多少雄心壮志也恢复不了。都江堰市受的是内伤,百分之九十的房子已不能住人。至于内心余悸,就是百分之两百。哦,忘了忘了,我曾经是个开朗的人,可从5•12以来,连笑肌都僵硬了,一咧嘴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