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2日,夏至,晴间阴

死睡至中午,起床,空着肚子去网吧,给美国的嫂子回交差信。没一会儿,收到回复,很是暖心窝。抄录一段:相信你的眼睛和感受。这片地界,人口密集,各有活路,就剩你总把瓦砾埋了的骷髅翻出来给没了灵魂的人们绊脚。还带着恶作剧般的鬼笑。祭祀各有方式,这个死人最多世界最大的骷髅大陆,祭祀已成最要紧一项工程,所有正经非正经的活路都在它的超度或诅咒中进行。黑阒阒的作业环境,你把衣服裤子鞋都扎紧,别让自己绊倒才好。

2008年6月23日,晴

在网上偶然读到《被倒挂着进入天堂》,一篇关于地震遇难者刘晓波的新闻特写。恐怖。

学生刘晓波,地震时正在北川县医院实习,本来前程光明,不料逃命途中,双腿被身后追来的巨石压住,眨眼就倒挂于旧城区一暗无天日的排水渠内。

5月14号下午6点,记者发现了他,但见上面石头比小汽车大,下面齐屁股的人体却悬空晃荡着。刘晓波说:我想活,你们救救我。记者没办法,只得从超市废墟中寻了两瓶饮料递去。刘晓波反向伸手,抓住瓶子,还喝了一口。于是记者又去找人,武警、消防部队都找了。“一个军官被我带到大石头边,他摇着头:起码6吨,没有办法。当时大型机械还没有进城。”

接着又传言上游堰塞湖要溃坝。所有抢险人员奉命撤离。直到16号,黄金救援期过了,还没溃坝。记者就再次入城,希望见着倒吊的活的刘晓波,或者被解救的刘晓波。可是,“我发现那块大石头已经被挪到里面,修出一条路。石头后面的乱石堆里,露出一只胳膊,直直的树立着。” 

这个刘晓波死了,比我的朋友,鼎鼎大名的反动文人刘晓波要小30余岁。没有结婚,甚至没有交女朋友。可记者却肯定,他将倒挂着进天堂。

2008年6月24日,晴

与绵阳的老郑通电话,谈起刘晓波。老郑说,他也是第一时间进北川的。“在废墟里随便走几步,腿就会被地底伸出的手给抱住,叔叔救我!伯伯救我!哥哥救我!没得法哟。只能递瓶水,脱件衣裳,安慰两句话,而已。也有实在痛急了,好说歹说都不松手的,就咬咬牙,活生生地掰开,跟刽子手没差别。本来嘛,我还扛着摄像机,可是才几分钟,我就拍不下去了。”

老郑还说,与刘晓波相似的有个人,被两块预制板卡着,吊车刚刚叼起一块,不巧余震来了,大伙扔掉东西,撒腿就奔。一大块废墟转眼就空了。就剩那吊车,那悬吊吊的预制板,如老鹰的嘴壳,在下面倒霉蛋的鼻子尖尖,日以继夜地晃来荡去。接着又是上游溃坝的传闻。再接着,大伙才惊抓抓地聚拢来,摆弄机械,放下悬空十几个钟头的预制板。可要救的人呢?眼睁睁,却硬梆梆。也许吓死的,也许失血过多死的,也许急着要跟倒挂着进天堂的刘晓波结伴——就这两个镜头两个情节,拍一部电影绰绰有余。

2008年6月25日,晴间多云,闷热

下午去新南门附近,约见从四川到北京发展、这次又转回来当志愿者的朋友胡某和李某。

早两年他俩都是艺术家,近两年他俩又受洗,成了家庭基督教徒,所以在靠江边的露天茶馆一落座,他俩就不顾炎热,不辞劳苦,向未得救的我宣讲开来。主旨为福音和地震。可见上帝之手无处不在。

作为一个长期从事底层挖掘的阴谋家,我对他俩乘抗震救灾之机传播福音表示敬佩,顺便还举出西方传教士乘瘟疫肆虐传播福音的先例。两人兴奋极了,还以为圣母门下又会添一新丁呢,而我的私心目标,却只奔地震。

老威:据江湖传闻,你们在北川县城搞5•12周月祭了?

胡某:没搞成。6月12号凌晨1点,我们的帐篷突然被包围。几十个全副武装的特警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们24个志愿者全部逮捕。很吓人哦,电筒光乱晃,冲锋枪抵着脑袋,我本来朦朦胧胧,快入梦了,可额头一碰冷冰冰的枪口,也不由自主惊叫一声。我们慌慌张张穿衣服,不少人套错裤头。最后,我们被押上警车,带到安县一派出所。彻夜审讯。

老威:咋会这样?你们搞破坏?

胡某:我敢说,成千上万的志愿者,艺术家、大学生、民工、老板、退伍军人、文人、市民、白领,当然也包括基督徒,都是自发赶到灾区作贡献,都是凭良心。不是党和政府的号召,不是空喊几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侯”。我们帮助寻人救人挖死人、搭帐篷、分发药品、安抚死难者家属,等等,没有一句怨言。我们和贵州省特警疾控中心的帐篷紧挨着,同在北川一中操场扎营,平时相处得不错的。

老威:突然就翻脸了。

胡某:北川一中分高中和初中,有30个班,3100名左右学生,这次地震至少死掉1500多人。据估计,还有400多具尸体没从废墟底挖出来。所以那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长几天前就告诉我们,要集体到垮塌的教学楼前,焚香烧纸、磕头求神,以此祭奠、超度自己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我们当即答应维持秩序,协助他们完成“周月祭”。接着,我们向一中领导和北川县副县长汇报了情况,得到他们的口头认可。没想到,当地警方却杯弓蛇影,“截获情报,成功阻止非法集会,掐断引发动乱的导火索”……

老威:接下来就是“颠覆国家”了。

胡某:对嘛。所以如临大敌。不少志愿者遭到警察殴打,我们在一中后山为死难者立的纪念碑也捣毁了,一位学生家长想收藏一块碎片,也被痛打。

老威:他们是不是以为在救灾中显了身手,就有资格为所欲为?

胡某:身手?上帝发怒了,谁还能显什么身手?一中的老教学楼修好才10年,却眨眼间粉碎性骨折。5楼盖4楼,4楼盖3楼,层层叠叠垮压,里头几乎就没有生还者。而新教学楼,三四五楼完好无损,一二三楼之间的顶梁柱却全断,也是层层叠叠垮压,整个2楼已沉陷到地面。只是一些横梁还勉强支撑着,所以在楼板、楼地之间,剩约五六十公分高的支离破碎的空隙。也就是说,三四五楼的娃娃多半逃生,一二楼的学生多半死了,可还是有一些活的。不少学生家长哭诉,13、14两天,外面还能听到里面的呼救。他们急得团团转,手刨不行,又没大型工具,只好求助守在现场的武警。不料军方回答:没接到施救命令。于是家长们又去找武警领导,却撞上开会。从中午12点到晚上9点,没结果。15号天亮,里面的呼救弱下去,急坏了的家长们又找台湾专家,使用生命探测仪,反复几遍,证实废墟下还有人活着!于是家长们再去找武警,而军方再次答复:大型营救机械未到,不敢轻举妄动。有个家长见百般乞求无效,就自己冒险,贴着教室外过道缝隙挤进去,才发现楼板之间夹缝还不小。他那样一个胖子都能爬10来米,估计几个娃娃蜷缩一两天,问题不大。果然,他在被横梁隔成两瓣的教室右边,碰着两个死娃娃。泪哗哗地流啊!他喊天道不公啊!可没用,因为不知有多少困在夹层间的娃娃被拖死憋死了!

老威:后来呢?

胡某:17号上午,日本救援队赶到。人家也没有什么“大型营救机械”,人家围着兜两圈,敲几敲,弄清楚情况,就简单明了,直接打洞。3楼通2楼,2楼通底楼,然后拴绳下人,到每个隔断的小空隙搜寻。结果呢,所有的娃娃都死了。

老威:据官方电视台报道,武警部队的救灾还是挺及时。

胡某:只能说,北川县政府的汇报很及时。据传闻,地震开始几个钟头,县里派了3批人员,逃到绵阳报警,可父母官谭力怕影响官运,均采取惯常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主义。第二天深夜10点过,400赤手空拳的先头部队终于抵达,可面对山崩地裂人嚎,也只好束手待命。直到13、14号,成都、重庆的消防武警赶到,才首先抢救政府机关和银行,而普通居民的大规模救援一再推迟、推迟、推迟。

老威:那几天,我一直在看官方电视台的滚动新闻,看上去,部队相当卖力,不少战士手指头都抠出血了。

胡某:我不否认部队卖力,可收效甚微。有些救灾场面,跟演电视剧差不多,记者拿着话筒煽情,群众演员密密匝匝,可在演戏的同时,许多时间被耽搁,许多生命被耽搁。上帝作证,在天谴之际,犯罪还在继续。6月2号,我们一些志愿者去暂时没垮的一中学生宿舍,却发现每扇门都踹开了,每间屋都被洗劫一空,没留下任何稍微值钱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