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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教精神(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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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传统新教精神伦理是美国的根,美国之能成为如此伟大的国家基于此。从某种角度说,是美国新教精神伦理创立的美国。

 

作为人类一个伟大的新兴帝国,美国和传统欧洲文明有所不同。它从欧洲带来了两种精神:基督教与“个人主义”。美国的基督教是新教,其由已“腐化”的天主教中分离出来,更新鲜、更清洁、更有信约,有更强的生命力和凝聚力。信徒们虔诚、勤勉、守信。“个人主义”是欧洲文艺复兴产生的世俗人文精神,倡导人解脱神的束缚,依靠自己,把握个人命运,创造自我,追求自身的权利和幸福。“个人主义”本身是和基督教精神伦理对立的,是基督教的反叛者、挑战者。但是美国传统却是将二者融合在一起,新教精神伦理与个人主义共同构成美国传统。

 

古希腊,个人的价值体现于城邦;古罗马,个人之意义是荣誉,而荣誉是群体价值符号;基督教,个人跟随上帝,服从教义。它们都不是个人主义的。个人主义是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倡导的精神,这是西方近代文明与古典文明的分界点。

 

文艺复兴思想家皮科.德拉.米兰德拉在他的《论人的尊严》中表述:上帝不会给予人任何自身固有的东西,人的本性是不固定的,他可以拥有任何居所,任何形式,任何其所选择的才能,不受任何限制和约束。他可以按照自由意志,把自身塑造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样子。

 

欧洲文艺复兴给中世纪带来一种全新的精神,将人从宗教精神伦理的桎梏中彻底解放出来,人是自由的,没有任何先在的限定,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打造自己及其生活。莎士比亚赞叹:“人啊,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早期“个人主义”精神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其强调的是个人主体——个人的生命与人格,而非仅是个人利益。它的主题是:我是谁,我的权利和自由,我要什么,我做什么,成为什么,我个人的意义和价值。由此,自文艺复兴,欧洲产生的无数史诗般的卓越个人。是他们创造了西方近代文明。

 

可以说,近代西方文明的伟大创造力来于对个人的解放和对个人的神话。早期的“个人主义”本质上是个体生命的扩张及能量的释放。这个个体生命是自由的、自我是创造性的、对外征服的,其目的是最高最充分地实现个人——自我的欲求、意志、才能和价值。这是西方个人主义的起源与核心——“上帝”的神话转为“个人”神话。正是这种力量创造了西方近代文明的奇迹,无数的科技发明、经济财富的暴增、现代政治、资本商业、摩天城市、眼花缭乱的思想艺术;以及现代武器、战争、对全世界扩张和征服,包括创建美国这个人类至今为止最伟大的国家。

 

重要的是在美国传统中,新教精神伦理与“个人主义”是如何融合到一起的?首先,新教信仰是个人化的,以《圣经》为信仰的唯一依据,个人可以直接通达上帝,对上帝只需要信,对他祈祷,而无需教皇、教廷、教会、神甫的中介。在宗教信仰中,这对个人是极大的解放。再,美国传统将个人的自由与权利,命定为是上帝赐予的。这在《美国独立宣言》中有明确的表达:“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由此,“个人主义”的精神便归属到“上帝”那里,有了宗教性,其是上帝赋予人的本质,于是“个人主义”便与个人化的新教信仰融为一体。

 

这是美国传统新教精神伦理的一个特点。因此,在我们讲美国新教精神伦理传统时,不要忽视其中的“个人主义”成分。由此,我们才能理解美国传统中的创造力、奋斗力、扩张力、征服力。“个人”是美国传统的中心价值,所谓自由、权利是由这个中心所延伸出来的。但是,我们必需清楚这个“个人”,是信奉上帝的,遵循新教精神伦理。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在美国传统中“个人主义”与新教精神伦理相辅相成,有如人的左右双手。

 

问题是,如果美国没有了对上帝的信仰,抽走了新教精神伦理,会是怎样?这是美国六十年代以后始终面临的大问题。“个人主义”不可逃脱的命运——或说悲剧,在于最终它将沦落于虚无主义。早期英雄式的“个人主义”是一种个人神话——以个人取代“神”,而这个神话注定破灭,因为人太有限了,只要稍有理智,就会最终看清人的无奈、卑微。尼采说“上帝死了”,高喊“超人”,但“超人”实是由于人失去上帝的庇护,感到自身如此微小、脆弱,而发出的焦灼惊恐的叫喊。“个人主义”最终会看到,在茫茫宇宙,人若灰尘,人的一切均无意义。虚无吞没“个人主义”是必然的。在虚无中,人唯一能抓住的是感官,因为感官的刺激,可以让人感到自身的存在。浅度的虚无是享乐主义,而虚无的极致是吸毒和自杀。

 

美国六十年代的青年反文化运动,同时也是嬉皮运动。这个现象非常有趣。反文化、反传统、反宗教,可是当“上帝”和传统被打倒,抽取新教精神伦理的依托,“个人主义”坠落到赤裸的地面:战争、贫困、政客的欺诈、华尔街的贪婪、不幸的黑人……,青年们怎么能再相信莎士比亚的赞叹:“人啊,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他们的个人精神靠什么支撑?由垮掉的一代到嬉皮运动,他们的精神根源是虚无主义。讽刺的是,他们的口号恰恰都是高调理想主义的:爱、正义、自由和和平。

 

美国走向衰落的种子是在六十年代埋下的,反文化、反传统、反宗教,虚无主义影响了美国几代青年,他们不可能像其先辈们那样目光迥烁,吃苦耐劳,承负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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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主义”有其完美的神话,但是在现实中则有致命的问题。如果每个人都是“个人主义”的,那么这个社会就是激烈竞争的,而且只有少数人可以成就自己——实现其个人意志,完成自我,大多数人则都是失败者,没有可能实现自己。乔伊斯以他天才、胆略,加运气创造了“苹果”的奇迹,但是乔伊斯只有一个,他手下数万雇员都只是为他打工。当然,你可以说乔雇佣软件工程师也可以实现自己设计的梦想,并可以有一份相当满意的生活。但是,当今美国无数失业的蓝领工人呢?他们怎么实现“个人”?是领救济金吗?“个人主义”对他们以为什么?如果他们保有对上帝的信仰,有新教精神伦理传统的依靠,他们即可以持守信心、意志和尊严,他们会度过难关,健康生活。但是如果他们没有了这份信仰和传统,他们就很可能被击垮——丧失信心、意志、勇气和个人尊严。不幸的是,这是美国底层民众的普遍状况,特别是白人,美国底层民众中,有相当大比例的人数目光迟钝,体态臃肿,他们在精神、意志上被击垮了,丧失的个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于是放弃了自己。这是美国的大悲哀,是美国最大的问题。“个人主义”可以成就少数精英,但是没有了新教精神伦理的支撑,大多数美国人的精神意志则会被摧毁。“个人主义”起始是个人神话,但最终沦落为虚无和“个人放弃”。

 

还有一个现象也需警惕。尼采说“上帝死了”,于是他提出“超人”。尼采的思想是文艺复兴以来“个人主义”病态化的极致。不幸的是他极大地影响了欧洲,以致人类二十世纪。最不幸的是德国,确实是出了一个“超人”——希特勒,同时整个德国民族纳粹化。很有讽刺意味,没有了“上帝”,“个人主义”却极端、病态地走向了极权。二十世纪初,中国的“五四运动”,大批的知识青年追求“个性自由”——“个人主义”,但没多久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却投奔了延安。丁玲算是个典型代表。川普当选后,美国种族主义抬头,一些“新纳粹”似的组织抬头。这和前两种现象类似。“个人”之存在实际是孤零而微弱的,没有了传统精神伦理的依托,孤零无助的个人很容易就投向极权。上世纪前半叶,欧美很多举世闻名的作家、艺术家,他们最享自由最有个性,最成功地实现了“个人”——比如毕加索,但他们却恰恰倾向苏联。《一九八四》的作者奥威尔曾是共产主义者。这些很说明问题。

 

美国是推崇“个人主义”的国家,但同时也是信奉新教传统的国家,这二者构成美国的传统。但是,如果去掉,或边缘化美国新教精神传统;其“个人主义”也会沦陷,走向虚无主义。普世价值无疑是好的,应当肯定和坚持,但其仅是政治、社会层面的价值;不能以之取代传统新教精神伦理。普世价值,是人对政治对社会的要求,即人向外的要求;而文明的基础则是人对自身的要求和建设。人类各种文明的传统及宗教,都根于人对自身的精神及伦理的要求——生命个体的文明建设。在美国,如果抽调新教精神伦理,人就失去对“个人”的文明要求和建设;而普世精神也就会沦为不断拔高的空泛口号,甚至是傲慢的,其只要求国家、社会、他人,却放任自己。这是“政治正确”的要害。

 

(未完待续)

 

 2017年7-9月    于伊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