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痛悼名记者刘衡大姐
由全国61名右派老人联合发起的“反右斗争”50周年、向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国务院上书之一的《人民日报》名记者、88岁刘衡老人,于2009年2月7日遗憾地与世长辞。
我心怀沉痛的心情,深深地向她致哀:刘衡大姐,您一路走好!我想在那另一个世界,绝无有“左派”与“右派”之分,更没有人剥夺你的“言论自由”,你想写谁就写谁,你想骂谁就骂谁,一定是个真正的“以人为本”的“和谐社会”。
我和刘衡大姐相识于2007年“反右斗争”五十周年纪念话动的维权抗争中。记得那年一月,当我从鈡沛璋老师夫人陈敏手里得到她的电话后,立即找她作为发起人请她签名。我一拔电话去,她毫不犹疑地说:我签,你来吧!
我立即驱车去了她住地方–金台西路《人民日报》宿舍22号楼305室。没有想到,一个80多岁的老人,1939岁就加入中共的老党员,我国不多的几名女记者(另外几人是彭子冈、浦熙修、戈阳、高汾、肖凤、姚芳藻)之一,居住的地方仅是个不足60平米的小两居,水泥墙壁水泥地,家里没一件像样的东西,破桌破椅破木床,多去一人就没有坐的地方。她因为褪脚腰部有伤残,艰难地曲踡着身子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她看了鈡老执笔写的签名文稿,立即写下自巳的名字,还打电话通知高汾大姐也来签上名字。
自此,我们成了好朋友,除频频通电话、通邮件外,只要有时间就去看望她,遂步遂步进入了她的生话。在1994年摔伤前作为记者的她,经常外出采访为底层社会写鸣寃叫屈的文章。摔伤后引起多处骨折再不能外出采访了,成天就在这间陋室里敲电脑,继续写历史、写回忆、写灾难,还给友人写信,表现出惊人的毅力与倔强。
她来电话,问及上书有无信息反回?
我只能实话实说:没有,到现在还没有!
她听后十分生气:看来他们不会回答了,就是采取这个不理不问……拖的办法,让我们这些右派死完死绝了……,这个事情就了了,真是欺人太甚。铁流呀,……我老了,可能看不到彻底“平反”和扑发工资那天了,要我还能走,……一定走到天安门去抗议,问问他们:为什么“文化大革命”搞错的干部全扑了……,我们“右派”为什么不补?
不补就是不补!你能抱起石头打天。我心里在说,可不愿让她失去希望,口里却道:会补的、会补的,我们要相信“以人为本”的“胡温新政”。
会呀?我不知还等得到不?前不几天又去住了医院。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我笑着不断安慰:大姐,你不会死,你要活到100岁,现在参加签名的已经有6000多人了,如果真的不理,有点说不过去吧?纵然我们死了还有儿子儿孙呀!了不倒的。
电话那头的她笑了,说:对,要坚持抗争!铁流啊,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做人的尊严,几十年来我们老右活得太惨了……
惨,老右真惨,特别刘衡大姐更惨!我每次去看望她,心里就为她鸣不平,一个80多岁的老人,把一生献给“革命事业”的布尔什维克,却住在这样破烂的房子里浸泡着生命,叫人寒心。可她从不提这些事,就一个劲地写。
她是全国、全党出了名“不认罪的右派分子”。她说,我有什么罪?不就响应毛主席号召在“整风”中说了几句老实话,说老实话叫犯罪么?正因为她“痴心不改”,当右派前和当右派后都坚持说老实话,结果丢掉党籍、丢掉工作、丢掉家庭,几十年单身一人过日子,她从不后悔。
这里录下一位记者采访她的对话:
记者:现在您身体不好,不能出门,老呆在家里,是不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刘衡:不是,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我年龄大了,剩下的时间不多,而我要写的东西很多。我很少写自己,我不敢写,我的一生受到的波折和磨难太多了。对后人应该有借鉴作用吧。
记者:怎么想起来去学电脑呢?
刘衡:因为拄了拐棍,我才有机会学电脑。从1994年开始我接连骨折,再也没办法出去采访写别人了。丁玲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可以写一本书。”我只好写写自己啦。1996年,我参加了人民日报办的职工电脑培训班,我拄着拐棍去上课,有人为我担心:“80岁学吹鼓手,学得会吗?”我对他们说:“我才74岁,离80远着呢!”瞧,我现在打字比好多人都快呢,我真后悔没早点学电脑啊。
记者:除了写回忆录,您还有精力做点别的吗?
刘衡:有些新闻杂志约我写些采访经验方面的文章,我也整理了一些出来。许多人看了我的网站,也会在网上主动跟我交流,我还有几个“忘年交”呢,我有时跟她们聊聊天,挺充实的。还有,我当了21年的右派分子,更是理直气壮地抒写人间的不平,为这些被侮辱损害的人们鸣冤叫屈了。虽然我对社会、 农村很少了解,但对民间疾苦感同身受,和这些低层人们的心情一拍即合。
这就是刘衡,倔强的刘衡!正如书法家万迁先生写给她的那副挂在墙上的单条:“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
她是“天磨”出来的铁汉铁女人,所以在右派群体的维权抗争中,表现得特别坚决,特别强勇。她常常在电话里鼓励我:铁流,做人要勇敢,不要怕,要拚命写,把受过的苦难全部写出来,留给历史,留给后人,决不能让灾难重演!维权的事要坚持下去, “反右斗争”一定要求中央要彻底“平反”,补发工资和“精神赔偿”,达不到目的决不能罢休!
可惜,她的要求与愿望一个也未实现,竟早早地走了。
去年北京几位右派老人自费办起《往事微痕》后,她又忙碌起来,不停地给人打电话,不停地动员人写稿,还鼓励我们说:你们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把遗忘的历史写出来留在纸上,让人们永远记住她。她为《往事微痕》写了“父亲和我同划为右派比《悲惨世界》还要悲惨”、“反右”逃不掉[地主]的阴影”等多篇文章。这些文章句句泪、字字血,憾人心灵,没遭过“天磨”的人是很难写出来的。两月前我动员她不要书号自费出书,她接受我的建议,很快在《往事微痕》的十四期上刊出了她自拟的“征求购书”广告:
各位战友、朋友、难友:
我叫刘衡,一位个87岁的老新闻工作者,一生受尽苦难,为“拒绝遗忘,留下历史”,特将几十年来所承受过的灾难与不幸写在一本三十余万字的回忆录里,书名《直立行走的水—一个“顽固右派”记者的苦苦抗争》。书中有漫画家方成的插图数幅,还有对萧乾、王若水、刘宾雁等难友的回念文章。
本人在回忆录中,不仅记述了比法国《悲惨世界》还要悲惨的生活,比阿拉伯〈天方夜谈〉还要奇特的遭遇,还写了如何在自己的血泊里站立,对命运进行长期不屈的苦苦抗争。正像阿富汗卡塞姆汗诗人写的那样:“我死去过一百次, 已经习惯于死去生还。在这长期的斗争里, 我永远像烛焰一样安全。消耗的是蜡烛, 不是火焰。肉体日益消瘦, 灵魂始终炽燃….”
书未出版,她就悄悄地走了。却为我们留下那逝不去瀑布声:
“ 我是一块瀑布,
有着奔腾的水势。
我要流,我要响,
谁也阻挡不住。
不是我天生性格如此,
是革命锻炼了我的意志。
反右派给了我悬崖陡坡,
给了我险滩巨石。
我没法做温柔平静的湖水,
又不愿一天天干枯,
我生命的长河要流,
一泻而成瀑布。”
摘自刘衡《我是一块瀑布》——《直立行走的水》代序
附刘衡小传:
刘衡,原名胡宗瑜,女,1921年12月22日生,湖北鄂州华容区武城乡人。在国民党统治区,一直念书,从幼儿园念到大学二年级。1939年在恩施屯堡联合中学女高分校入党,1941年在陕西城固西北大学念书二年后,进陕甘宁边区关中分区。
当过宣传部干事、文协秘书、报社编辑、师范教员。1945年以后,长期从事新闻工作,在延安解放日报、新华总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社当编辑、记者。1957年在人民日报当记者时被划为右派分子,因一直不服,一直认为反右斗争有问题, 故一直被专政。1978年12月改正,恢复记者工作。
1981年当选为人民日报社好党员,1982年当选为中央直属机关先进工作者,1983年当选为全国妇联第5届执行委员。现已离休,是人民日报社高级记者,被授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