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谢泳认为,经济上的独立并不等于就和体制完全脱离了关系

民间思想对政府改革影响不大主要是因为专业的东西插不上手

记者:邓小平作为中国的一代领导人,他对这个国家做出了很大贡献。

谢泳:我个人认为,邓小平开创了中国对整个世界文明主流的认识和评价,他在这方面是有洞察力的,他深刻意识到世界文明的主流和潮流是不可阻挡的。他在选择承接历史的领导人方面,我个人认为,前后承接是比较好的,中国社会没有发生振荡,在他晚年,这是一个重大贡献。

记者:邓小平处理问题跳出了意识形态,更切合了实际。

谢泳:从个人行事风格上观察,邓对抽象的理论似乎没有兴趣,李璜在《学钝室回忆录》中写过,邓小平是一个比较务实的人,对人性有深刻洞察力。总体上来说,他使中国在发展方向上没有发生大的偏差。

进步是邓小平以后10年来的标志。特别是经济上,我觉得政治和思想上也有进步,这个国家,正在朝良性方向转化。

我想,邓小平的务实和他的坎坷经历有关,他顺应了历史实际。我前段时间看过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上世纪70年代广东人总往香港跑,有人给邓汇报说是阶级斗争,邓只说了一句“香港工资高嘛”,没有上纲上线。他的“黑猫白猫”论,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老百姓确实过上了好日子。

记者:那如果比较改革前后两个阶段呢?知识分子在改革过程中参与了什么?

谢泳:1989年以前,中国知识界比较单纯,知识准备不是很够,对西文文化的认识和评价比较简单。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出生年代集中于1920年到1960年。从教育背景上评价,中国知识分子的分界线在1920年,越往后教育越差,1949年后接受完整新教育的中国知识分子,其实没读过什么书。总之,8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思考的深度和知识准备有明显缺点,但他们的精神和热情以及对中国前途的判断,至今没有过时。

上世纪80年代,体制内有比较强烈的改革冲动,而且体制内的改革力量和民间的改革力量(比如大学、作协、社科院里的知识分子)的诉求是相通的,具体的方法也是相通的。

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前,中国知识界大约有两年的沉寂时期。但“南巡”之后,中国知识界开始恢复常态,学术研究开始回到比较专业的水准。大约到了1997年前后,在政府层面,出现了比较职业化的官员,完成了从自由思想到职业规范的转变,政府官员身份和知识分子身份出现了清晰边界,改革的要求和冲动已经不在政府官员身上了,他们的改革要求走向专业化,一些技术层面比较专业的改革(比如司法体系、行政体系、人大制度的改革等等)力度很大。

记者:知识界的改革冲动为何不大了呢?是客观环境导致的吗?

谢泳:我觉得不只是客观环境的变化。民间思想对政府改革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主要是因为专业的东西插不上手。行政有专业特征,知识界和民间在这方面即使有诉求,也比较容易和政府官员达成一致。差异在于,现在是政府官员主导行政改革,而民间的兴趣基本还在政治体制、思想文化的变革上,这恐怕是1990年以来的新特点。

记者:不同阶段的改革都有知识分子做了官,你如何看待知识精英从政?

谢泳:历届政府都有意从知识界,比如从大学、社科院吸取一些力量,比如王沪宁、夏勇,比他们级别低的也有一些“入阁”。

不同的时代进入政府的知识分子,在精神境界上差距很明显。上世纪80年代,改革的动力在富有行政责任的官员身上,他们和知识分子的改革冲动是一致的。上世纪90年代后“入阁”的就很难做到这一点了。我觉得这也要两面评价,一方面行政体系比较完善,比较有秩序,做了幕僚就难免当传声筒,这是职业行政官员的素养,不能说完全落后。另一方面因为完全和政府认同,独创性的改革思路就减弱了。

在体制内还是有一撮有追求的人

记者:你的研究多是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命运和情怀,而且有独特的地方。

谢泳:我1990年后做的是储安平和西南联大,从专业的学术规范,可能有人不太认可。但我做研究还是有自己独立的判断,特别是材料上,虽然是业余研究,但标准是专业的。那时网络还不太发展,相关专题成形的基本文献还没有出现,许多都要从头做起。即使到现在,关于储安平和西南联大,十几年过去了,完全的新材料和新观点不能说没有,但并不多,这方面知识的增量并不明显。

记者:你个人觉得现在的学术研究自由吗?

谢泳:我觉得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自由的。这分两个层面,研究什么是自由的。比以前时代还是自由多了,现在研究什么都不恐怖,但如果要完全让研究成果得到认可,要把研究出版、物化还有些局限。

记者:你现在是在山西省作协供职,在一个机构里从事研究,我国现在真正独立做研究的学者好像还不是很多。

谢泳:当下中国的知识分子还是获得了一些独立性,包括传媒也有很大发展,但总体上来说,中国的思想文化还是比较依赖政府,这方面的改革力度不是很大。可以这么说,所有的知识精英,还要依赖体制获得基本的生活来源,完全不依赖政府体制的知识分子还极少。

知识精英主要生活在几个场所,大学是主要活动区域,还有社科院、出版社、报社、作协等机构,也包括政府里面的一些有理想追求的官员,如政策研究室、发展中心一类。但整个社会的文化资源基本由国家控制,大多数知识精英要依赖这个体制,所以完全的独立还很难做到。

记者:市场化给知识分子带来了更多的生活手段,受到的约束是否少了?

谢泳:会好一些。比如,在和政治联系不紧密的行业里出现了空间,出现了完全独立的知识分子。只有经济的独立,才有一个完全独立的主体,如果不能经济独立,难免向一些东西妥协。文化方面已经有些松动,比如书商,这是一个群体。上世纪80年代后的海归,他们在海外提前完成生活积累,在西方挣的钱,可以在国内过较体面的生活,不用为谋生发愁,可以独立做一些自己的事。现在也有一些比较自由的作家,比如王朔、韩寒等,但数量不是很大。画家等艺术家对体制的依赖很少,一旦成功,他们获得自由的程度比较大,包括一些导演,如贾樟柯、张艺谋。但经济的独立,只是在一般意义上具备了脱离体制的可能,并不等于完全和体制脱离了关系,有时候是相反的。

一些自由的学人,经济上不能和艺术家相比,但也出现了完全独立做研究的人。可能有的人以前做过生意,研究完全是兴趣,但这个人数还是较少,没有普遍意义。

记者:对体制和机构的依赖是否会导致研究立场的变化?

谢泳:越依赖体制的那些学者、学术团体,他的独立性就越弱,越是在经济上和政府没有关系,他的独立性就越强,现在的情况是“左”的对体制的依赖性强,“右”的对体制的依赖弱或完全脱离。我觉得越不依赖体制学术就越纯粹。这种格局容易产生多元的学术,多元的文化,现在情况比过去稍好一些。

有人提到中国的文艺复兴,我以为对与政府主张不同的人,要宽容。学术多元后,中国不一定会有大的振荡,政府可以引导,但不能只有一种声音。

上世纪90年代后,媒体也发生了变化,在主流媒体之外,有很多以市场为导向的媒体,他们对媒体功能的认识和主流是有差异的。以不触犯现有法律和行政管理为原则,而不是简单听命,媒体的价值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当然有市场的因素,但理想是支撑点。这10年来,思想文化界变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在体制内还是有一撮有追求的人。

把超女简单地和民主选举联系,我感觉有些天真

记者:这几年有一个现象,比如博客、超女。有媒体评论,这是草根的狂欢,你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谢泳:我单纯地相信这是娱乐事件,可能与政治运作的某些方式相似,我不赞成放大它的功能。把超女的选拔方式简单地和民主选举联系,我感觉有些天真。我觉得博客对社会的影响会相当大,现在还不好估计。作为一种表达方式,自由度是它最大的优势。博客使平民对社会的表达有了一个出口,会产生巨大的变化。刘军宁说文艺复兴就从博客开始,虽然是比喻性说法,但有一定道理。现在能建立博客的人,还局限于教育程度较高的人,希望将来很贫困的农民,随时也可以把自己的冤屈放到博客上,成为社会表达意见的一个通道。将来媒体从博客上获得信息源,恐怕也是新闻变革的一个方向。

记者:这两年有一个百家讲坛。2006年年轻人写历史,像《明朝那些事儿》等,好像历史谁都可以做,历史研究是否进入到平民时代?

谢泳:我觉得在电视上可以讲的历史,有普及作用,但对现成的历史知识,它不是加法,而是减法。为了通俗,不能有深刻的东西,去掉了很多专业的标准,在知识和学术研究上,是没有什么帮助的。讲书的人传达的都是现成知识,没有学术性,或者说学术含量很低。

记者:刚才谈到贾樟柯和他的电影,你和他是老乡,好像一直很推崇他的。

谢泳:他的电影还是可以的,我比他大10岁。他的电影有比较重的人文情怀,他的作品反映了改革以来,特别是中国社会下层人士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困境,主要表达底层人善良的一面,和这种善良在一个不健全社会中不断被伤害、被逼迫中的无奈,贾樟柯电影中有相当多温暖的东西。

他现在也不能说得到了主流的认可,至少主流不反感。我觉得作为一个独立电影人也要警惕,搞清楚自己的定位,当然,政府能接受非主流的电影,也是开明的表现。

记者:这是你对他这一代导演的忠告?

谢泳:他们这一代导演总体上还是有人文追求的、不错的电影人,但是也要清醒,不能像张艺谋那样,完全为了市场而放弃价值。知识分子关键是定位。也不是说张的东西不可以,但不能为了获得利益而放弃别人对你的尊敬。早年靠反体制获得声望,这是基本事实,当体制对你不太制约的时候,表现出对体制的完全妥协,对知识分子、电影人来说,你的追求是值得怀疑的。这必须清醒,有时候市场也逼人。商业时代,一个境界不高的人,总会发生摇摆。

总的说这10年进步是主流,但在思想文化上还是滞后

记者:你研究过很多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知识精英与国家的关系,特别是他们对国家的感情。你现在还能列出这个时代中,对国家有真挚感情的知识分子名单吗?

谢泳:我现在列不出来,我倒是知道上世纪80年代有。中国知识分子是最爱国的,但他们爱国的感情常常得不到理解。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可能因为教育的关系,对国家有很深的感情,后来的知识分子好像没有这种情怀了。这不是知识分子的原因,主要是国家的原因。

记者:中国过去的知识精英与国家关系是怎样的?

谢泳:举中国以前院士制度来说,是从以前的中央研究院过渡而来的,作为中国最高的学术体制,它并没有达到预期的平衡知识精英与国家的关系,因为放弃了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的原则,政治和行政对学术的干预程度过深,作为国家学术制度的权威性并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在改革开放之前,知识精英和国家之间,国家没有对知识精英的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保持敬意,在深层制约了中国科学和文化的发展。

从院士到学部委员的变迁,不只是学术制度的转换,更是两种不同政治文化的差异,院士制度最终为学部制度取代,虽然最终又回到了院士制度,但作为学术传统,它没有回到以前所积累的传统上。

记者:当下知识分子与国家的关系变化了。

谢泳:知识分子对国家的真挚感情这个传统中断了。老一辈知识分子是有的。这种中断很可怕,对中国文化传统影响很大。

总的说这10年进步是主流,但在思想文化上还是滞后。

记者:知识精英所处的环境是不是也在发生变化?与国家关系也在变化之中?

谢泳:在过去,总有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社会贤达在承担上下之间的缓冲作用,国家是认可这种社会力量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变革中已出现了一些相对独立的社会阶层。比如律师、工商业者和各种自由职业者等等,随着大学的改革步伐不断加快,教授的自由流动也将成为现实,这样他们有可能承担起社会贤达的职能,中国知识分子与政府之间,有可能在这个基础上形成新的合作关系。譬如21世纪的某一天,北京大学的校长,可以是一个具有广泛社会声望、无党无派的知识分子。

记者:有哪位知识精英能代表这个时代?

谢泳:好像没有谁能代表当下,如果要寻找代表这个时代精神的,过去有几位,到上世纪90年代后好像没有,对于知识界来说,有些缺憾。我想不出在道德和知识上,大家默认的一个知识领袖。

记者:这是知识精英的退化还是进步呢?

谢泳:肯定是退化了,从知识上来说。20世纪30到70年代出生的人,在知识上都是有缺陷的。中国经历了很糟糕的社会阶段,知识分子没有条件承传知识积累。我们过去的知识教育非常狭隘,道德教育虚伪,思想教育是失败的。

现在高官腐败的高峰年龄,是四五六十年代后出生的官员,这个时期是中国社会非常贫困的阶段,他们在非常匮乏的环境里成长起来。这些人简单说都很穷,不但物质,还有知识和思想,都很穷。加上法律不健全,道德的自我约束力极差。以后恐怕还是要在制度和道德两方面入手,特别是道德教育,一定要诚实朴素,不能再假大空那一套了。

对话人物·谢泳


1961年出生,山西榆次人。1983年毕业于山西晋中师专英语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校报编辑。1989年后在山西省作家协会理论研究室工作,1995年起在黄河杂志社任编辑,现为黄河杂志副主编。已出版《旧人旧事》、《学人今昔》、《教授当年》、《中国现代文学的微观研究》、《杂书过眼录》、《没有安排好的道路》、《大学旧踪》等著作。代表性研究专著为《逝去的年代》、《储安平与观察》、《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血色闻一多》等。

谢泳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清理了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的传统并做了肯定性评价。他以人物、杂志和大学为切入点的研究视角,对重新理解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有较强的概括力。

他不是专业学者,但他的工作却能给人启发。他对原始材料的选择和重视,使他的工作富有学术性,对一些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价又有思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