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中国现代史上记载着两起彪炳千古的大事：一为九十年前的“五四”运动；一为二十年前的“八九”民主运动及其终结的“六四”事件。前者迎来了民主与科学，从而被赋予了中国现代启蒙运动的美誉，使古老的中国重返青春；而后一事件参与者却在惊天地泣鬼神的氛围中为自己祖国付出了大于天的血的代价，但专制独裁依然故我，至今未能迎来民主与法治，诚乃悲甚愤极也。

前后两起事件都发生在天安门前的广场上。始建于明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的承天门，后于清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加以改建，并取“受命于天”和“安邦治民”之意而改称为天安门。讵料，这座驰名遐迩的古老建筑物，却成了两起历史事件的见证者。

美国历史学会主席、著名汉学家耶鲁大学史景迁（Jonathan D.Spence）教授，以研究中国近现代史而著称。因天安门是一座有着中国标志性的建筑物，他在1981年出版了一部以1895至1980这一年段为主轴的有关中国历史的著述，即乃以此而命名为《天安门：中国人和中国革命》（大陆于1998年和台湾于2007年各有中译本）。且不说此书两个绝然相左的中文书评，仅说从审视阐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那种具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崇高理想，以及心怀“救亡图存”的社会责任感出发，还是有其睿智精致的闪光点的。作者在前言中，深情地向读者传送了作者对民国时期的天安门所作出的另一个侧面的描述：“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成为矛盾重重的近代中国的见证者。它的后面，是退位皇帝的腐败朝政，高墙环绕，晨昏不辨，纸醉金迷，在强横的军阀统治下苟延残喘；它的前面，成了政治活动家、学生和工人集会游行的场所，他们抗议徒有其名共和政府在外国帝国主义者的侵略面前软弱无能，却每每被棍棒和枪炮所驱散。”事实证明，随后岁月里的许多无情事实，仍在如此这般地演绎中。读至此而联想“五四”以及其后的“三·一八”、“一二·九”、“四五”直至“六四”等事件，深为斯言之切实而感慨不已。

曾被当年誉为五四健将的罗家伦，晚年时期著文对他就读的北京大学和所参与的五四运动作出了情笃意切的回忆。他在一篇文章中说：“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一贯的精神，就是要使中国现代化。要使中国现代化，必须从思想现代化做起。”他还言道：“中国历史上汉朝和宋朝大学士抗议朝政的举动，也给大家不少的暗示。”可见中国的学生运动，向来就具有历史渊源。

1928年胡适在上海光华大学发表纪念“五四”运动的演讲中，援引古今中外的学生运动事件为例证而进一步证明：“凡在变态的社会与国家内，政治太腐败了，而无代表民意机关存在着，那么，干涉政治的责任，必定落在学生身上了。”

历史早已明鉴，自“五四”运动之后，天安门就成为中国的庄严之地，并被赋予了多种多样美好象征的诠释。然而自“六四”事件之后，天安门在中国老百姓的心目中，却产生了前所未有且又不言自明的异化。

且看，当“五四”度过了漫长的七十年之后，一贯标榜为人民公仆的北京政府，相对于残暴的北洋军阀政府来说，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用军队代替棍棒，用屠杀代替驱散，一幅幅惨烈画面为世界舆论瞠目结舌，从而足令世人为之无尽叹息，不断前进的历史车轮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倒退了。曾知否？杭州岳庙内秦桧夫妇跪像前，两侧有一副妇孺皆知的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岂知时至今日，面对广场上流淌一片的青年学生和爱国平民的满腔热血，就像那无辜的白铁一样，天安门蒙羞了！低头了！哭泣了！从此，蒙羞的天安门将会一直为“天安门母亲”这样的悲情群体而哭泣，为那些瞬间失去亲人的群体而哭泣，直至改天换地那一天的到来。

在中国大陆民众心中，举凡提到六四，就会想到五四。尽管二者之间相隔了整整七十年，但它们之间的精神纽带却是永远连在一起的。人们一旦回忆起那段漫长岁月里所发生的内忧外患，以及随后连续发生的许多匪夷所思的荦荦大事，无不为苦难的祖国所经历的种种磨难而感叹沉思。在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之前不久，继政者终因为了自救而不得不改弦易辙，推行了改革开放政策。至此，大陆思想界似乎感到了一股春风迎面吹来，致而不顾重蹈因言获罪的危险而敢于陈言直谏。只因此前的三十年间，一系列错误的治国安邦政策及其必然导致的政治运动都与五四精神背道而驰，更因出于对历史渊源和文化背景的反思，诸如“回归五四”、“重新审视五四”，乃至“超越五四”和“新启蒙”等提法，随之而见诸于各类文字载体。当日晷行至1989年，适逢“五四”七十周年的前夕，以北京大学生为主体的中国知识界面对专制独裁的政体毫无改观，以言治罪和腐败官倒等状况愈演愈烈的社会现实，从而迈着沉重的脚步，踏着前辈的鲜血而发出自己的呼号。青年学子们在爱国热情的鼓动下，在五四精神的鼓舞下，从悼念胡耀邦始直至在民主法治为主体口号的氛围中纪念五四，致而一步一步形成了震惊中外的“八九”民主运动，直至终结的“六四”事件。

每当忆起那段岁月的日日夜夜，诚乃往事不堪回首。斯时，笔者正值一所高校的副校长任内，面临如此天一般的大事，公务职责所在与思想认同感之间的强烈撞击，顷刻间处于两难境地。然而事后感到欣慰的是，在满足学生的民主诉求和保护学生的安全这两个方面，实则倾力做到了且未留下任何遗憾。

事后不久，我们接到省教委的紧急通知，迅速赶往省城接受为期数日的洗脑教育。学习的主要内容有三：一是听取冗长的统一口径的传达报告，从胡耀邦接受陆铿的采访讲起，直至六四清场，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求大家迅速而又彻底端正观点。二是听取包括邓小平在内的国家领导人谈话的传达，每当忆起“杀二十万换取二十年稳定”、“把学生中那些坏头头（“文革”语言又出现了）送到西北去永远不准回来” 以及老军头王震的“共产党的江山是两千万烈士的鲜血换来的，叫学生也拿两千万生命来换”等类的训示，至今想起仍毛骨悚然。三是当场发放并要求认真学习两本小册子，即《五十天的回顾与反思》和《惊心动魄的五十六天》，这是当年8月份由国家教委在事后即速出版并明文规定内部发行的指导性书籍。

洗脑归来后的一项重要任务，即是奉命对全校学生进行全方位的正面教育。当我们将上边发下来的录像片放给学生观看时，每当训练有素却而无知的军人和天真无邪却而无辜的学生之间发生冲突的场面出现时，在场的学生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阵阵的掌声和欢呼声，除了使在座的校方领导和老师们无不为之产生心灵上的震撼外，更是佐证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天理永存。

两本小册子，二十年来一直在身边妥为保存。如今再度翻阅，实乃百感交集，义愤万千。其中《五十天的回顾与反思》一书，除了一脉相承的党八股说教，无限上纲的诬陷和指鹿为马的惯技外，别无其它。至于《惊心动魄的五十六天》一书，倒是出乎始作俑者的所料，书中点点滴滴的记载，如经过真伪辨别，必将无形中为正义方提供了日后控告屠杀方的许多事证。

有人说，自古以来，杀人者即使在证据确凿面前也要负隅顽抗而加以否认，焉能祈求继任者为其前任的天大罪愆而给予平反。且不说台湾的“二二八事件”，执政的国民党公开道歉平反赔偿，也不说韩国的“光州事件”，倒台的独裁者表达了真诚忏悔，继任者则为其正名。因为我们不要忘记，当今中国的统治者乃中国共产党也。六十年来，做出了多少错罪之事，能有几个敢于公开承认而后改之？遗忘吧！集体遗忘吧！永远遗忘吧！这就是当今的执政当局用之不竭且又用之有效的看家本领。善良的人们啊！一定要记住，只要我们永远不遗忘，永远不放弃，永远去呼号，永远相信讨回这笔血债的那一天必将到来，我们以及我们的后来者就会对得住那些为自由民主而献身的英雄们的在天之灵。

九十年来，研究“五四”的文献可谓浩如烟海，早已成为一门显学而代代相传。“六四”至今虽仅二十个春秋，然海内外出版的不同类型的文字载体与不同体裁的影像纪录，将会永无止境地回忆、分析、评述、研究着中国现代史上这一天大的血案。由此审视当可认定，任凭当局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地回避、掩饰、封存乃至蓄意制造集体遗忘，“六四”必将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而光昭日月。毋庸置疑，此乃人类现代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