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12月,共产国际执委会召开第七次扩大全会,通过《中国问题决议案》,命令中共扩大土地革命、武装工农、扩充军队、改造国民党左派。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发动清党运动;5月30日,联共(布)中心政治局作出关于中国问题的决定,即著名的《五月紧急指示》:命令中共动员两万共产党员,再加上来自湖南、湖北的五万革命工农,组建几个自己可靠的新军;成立以闻名国民党人和非共产党人为首的革命军事法庭,惩办同蒋介石保持联系并唆使士兵去迫害人民的反动军官[1];7月15日,汪精卫政府在武汉宣布\”分共\”,并通过\”取缔共产党案\”。

在土地革命中,中共对地主等革命对象进行肉体消灭,为避免失去群众基础,默许、纵容对富农、中农甚至贫农的烧杀抢掠。1928年前后,广西左右江\”各地农民赤卫军攻下豪绅地主的寨子,凡在寨子里面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杀一个精光……对于边区外的群众,一律目为反动派,互相仇杀\”。[2]

疯狂地实践一种反人性的理论(消灭私有制)、建设所谓的黄金世界,必然引发惨绝人寰的灾难:土地革命、苏俄农业集体化、中共的土改和大跃进、红色高棉的农村集体化,直接导致大迫害、大饥荒、大屠杀的发生。第一次国共合作(1924年~1927年)之所以破裂,首要原因就在于中共主导的土地革命不分青红皂白、无法无天地乱捕乱杀,致使倾向共产主义、同情革命的民国精英幡然醒悟,对苏俄和中共深恶痛绝。

在中国现代社会经济研究史上,创立\”食货学派\”的陶希圣无疑是最早的大师级人物,他1924年加入共产党、1927年退党[3],与第一次国共合作的时间表恰好吻合。

1927年5月,时任中央独立师军法处长、咸宁县政府委员会常务委员兼司法科长的陶希圣,在咸宁县主持农民大会,农会书记要求枪毙五个农会叛徒。\”那五个穷困乡民不过是先参加农会,后来不想干了,农会就把他们捉起来,枪毙示众。\”陶希圣大发雷霆,警告那个书记,如果还敢枪毙农民,就把他抓起来枪毙。农会书记急奔武汉指控陶希圣是\”反动军阀\”[4]。若非陈独秀出面,被五花大绑带回武汉的陶希圣性命不保。中共惨无人道的革命方式给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1938年,陶希圣主持《政论》旬刊,半年里发表了陈独秀的6篇文章,包括《抗战与建国》、《告反对资本主义的人们》、《我们不要害怕资本主义》、《我们为什么反对法西斯蒂》,猛烈抨击极权专制的所谓\”共产主义\”。1942年2月,陶希圣出任蒋介石委员长侍从室第五组少将组长;1946年5月,任民国中宣部副部长,并因此成为毛泽东钦定的43名战犯之一。

论及对共产主义乌托邦的幻灭,最富有戏剧性的莫过于鲁迅。

毛泽东对鲁迅的神化、党性化和以打倒鲁迅为时尚的当下,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鲁迅独立、反叛的精神特质。毛泽东过滤了鲁迅最重要的思想资源:以尼采个人主义为支点,反抗精神奴役之人的解放;打倒鲁迅者,只看到了鲁迅被毛泽东曲解和利用,完全没有考虑到鲁迅思想对当前中国的重大意义:

冷战结束之后,中共为避免成为自由世界的头号敌人,在意识形态领域施行\”不争论\”,奉行一种最坏的资本主义:权贵资本主义,明目张胆地损害和掠夺民众利益;继续独裁统治的同时,在传统文化里寻求共产主义的替代品,填补乌托邦幻灭后留下的精神空白,在全球推广徒具虚名、贻笑大方的孔子学院即为例证。

在这种情形下,激烈地反传统、高扬个人主义和自由精神的鲁迅,令中共左右为难:容忍对鲁迅的批判,可能引火烧身,最终怀疑毛泽东歪曲鲁迅的用意;捍卫鲁迅曾经的荣耀,势必复活反传统、反权威等党文化的死敌。官方话语对鲁迅的存在只好日益归于沉默和淡化:

2001年鲁迅诞辰120周年的纪念活动,与1981年、199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和110周年的纪念活动已不可同日而语:规格、主办方的层级和宣传力度直线下降,内容更是惨不忍睹,竟以被鲁迅冷嘲热讽的爱国主义为主题。

在剥夺民众办报自由、组党结社自由、选举权利的极权统治下,爱国主义和宣扬党国、独裁的法西斯主义有何区别?

面对鲁迅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共心理之阴暗、龌龊和矛盾,已是路人皆知。在野时,需要鲁迅这样反强权、反体制、反传统、同情弱者的思想斗士;建政后,亦可借片面强调\”横眉冷对千夫指\”、\”痛打落水狗\”,对异己施行肉体上的消灭与迫害;一旦要维护死水一潭的和谐稳定,鲁迅这样的永远的反对派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2007年,北京版语文教材将《药》、《纪念刘和珍君》等鲁迅名篇换下,引起广泛争议。除了时间、地点和人名的不同,用《纪念刘和珍君》纪念六四大屠杀的英灵,可谓\”字字以血书者\”: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20世纪上半叶,共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实践的过程中,有人看透或怀疑其中的血腥与卑污,有人鬼迷心窍,把共产主义当成未来的黄金世界:

1914年10月1日,中共早期著名领导人恽代英在《东方杂志》第11卷第4号发表《义务论》:\”举天下之富贵之贫贱,皆使服膺于义务之说,则私产制度不期而自破,黄金世界不求而现矣。\”1920年10月,恽代英在《互助》杂志第一期发表《未来之梦》:\”我们的力量总要征服环境。我们的目的,是在造一个圆满快乐的黄金世界。\”

李大钊对共产主义充满了浪漫的激情:我们\”不应该悲观,不应该拜古,只应该欢天喜地的在这只容一趟过的大路上向前行走,前途有我们的光明,将来有我们的黄金世界。\”[5]

在1920年10月7日的一次公开会议上,毛泽东强烈要求人们珍惜湖南独立运动提供的大好时机:\”市民呵!起来。创造未来湖南的黄金世界只在今日。\”[6]

鲁迅以其对中国历史和人性的非凡洞察,对所谓的黄金世界满腹狐疑。1924年9月24日,他在《影的告别》里写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1925年3月18日,在给许广平的信里写道:\”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书似的每本一律。\”(《两地书》)

1927年\”少共\”机关杂志《赤光》(《少年》)发表评论文章,以《影的告别》为据,断定鲁迅不愿去\”共产主义的黄金世界\”,是\”虚无派\”[7]。1929年3月10日,中共团中央机关刊物《列宁青年》第1卷第11期发表署名得钊的文章《一年来中国文学界述评》,将鲁迅列为\”犹豫\”和\”徘徊革命与反革命两者之间\”的小资产阶级,因为鲁迅\”对现实的黑暗世界(资本主义世界)固然不满,而将来的黄金世界(共产主义世界)里也有所不乐意的在\”,因此,鲁迅也是不愿去的。[8]

冯雪峰《回忆鲁迅》讲到1929年和鲁迅的一次谈话:冯同意得钊的批评,鲁迅则不以为然:\”他们(批评鲁迅的年轻的共产党员)仍旧太不留心黑暗势力。\”冯因此认为鲁迅马列主义学习得不好,1953年回忆这次谈话时,冯坚持自己当年的看法,在《论野草》中对《影的告别》的分析里又一次重述了《一年来中国文学界述评》的观点。[9]

人的价值惟有获得自由才能得以全面实现,没有个人的觉醒与解放,集体或民族的解放不过是空谈或被野心家利用。个人权利得到保障,国家、民族的独立与强大才有正面价值。从这个角度出发,就不难理解鲁迅对愚弱的个人的深刻同情,对权力和革命始终投以疑虑的眼神。

在国共合作如火如荼的高潮时期,鲁迅依然保持清醒的头脑。1927年4月8日,他在黄埔军校发表《革命时代的文学》的演讲:

\”止看见工会参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

本身是反对派及同情弱者的立场,使得鲁迅同情中共,但骨子里个人自由、人格独立的强烈意愿,与党文化格格不入,注定了他与革命文学派(创造社、太阳社)的论战,并与中共把持的左联彻底决裂,进而对共产革命产生深刻的怀疑。

\”我经常感到我有背后有革命的工头在抽打我。我拼命做,他们还不满意。\”鲁迅以思想家的彻底性和胆识作出了理论上的概括:在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内部出现了\”革命工头\”,出现了\”奴隶总管\”;共产主义运动的目标和实践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名义上争取人的彻底解放,但实践结果却产生了新的奴役关系。鲁迅对自己的未来,对中国知识分子在共产主义制度下的命运不抱任何希望。[10]

1934年4月30日,鲁迅致信曹聚仁:\”倘当崩溃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

1936年12月1日,李霁野在《文季月刊》第二卷第一期发表《忆鲁迅先生》:鲁迅告诉冯雪峰\”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掉的恐怕是我\”。

1940年1月9日,毛泽东发表名为《新民主主义论》的演讲,肉麻无比地吹捧鲁迅;1957年7月7日,碰到\”要是今天鲁迅活着会怎样\”的提问,毛原形毕露:要么是关在牢里,要么不做声。中共党魁之虚伪、无耻和凶狠,呼之欲出!

1926年3月8日,鲁迅在《语丝》第69期发表《无花的蔷薇》:伟人\”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令人感叹鲁迅的先见之明,知人阅世之深!鲁迅之于毛泽东,如尼采之于希特勒,要么断章取义为我傀儡,要么迫害到底。

陈独秀、胡适、鲁迅同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都曾不同程度地误入共产主义的歧途。然而,对自由、民主、人权的坚定信仰和伟大的人格,以及共产革命结出诸般恶果的事实,令陈独秀晚年醒悟:不是斯大林制造了独裁,而是独裁制造了斯大林;1954年春,胡适在台湾发表《从〈通向奴役之路〉说起》的演讲,对自己1920年代对苏俄情有独钟作公开的忏悔。仨人中鲁迅走得最早,已无忏悔的机会!不过,一度与左联合作的鲁迅,始终对\”黄金世界\”保持高度的警觉,从未放弃独立思考的习惯和站在弱者一边的立场,毫不留情地批判背弃文学基本规律、纯为政党服务的所谓革命文学。

他们仨人虽政见不同,屡有笔战,但相知甚深,彼此惺惺相惜。1934年10月,离去世只有两年的鲁迅,在《青年界》月刊第6卷第3期发表《忆刘半农君》,极表\”佩服陈胡\”之情:\”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

以鲁迅的个性和在文坛的地位,写下这样的文字,不可谓不是真情流露。

鲁迅去世之后,1937年陈独秀于《宇宙风》散文十日刊第49期发表《我对于鲁迅之认识》,赞美鲁迅的文学天才,并认为\”世之毁誉过当者,莫如对于鲁迅先生\”,鲁迅\”这位老文学家终于还保持着一点独立思想的精神,不肯轻于随声附和,是值得我们钦佩的\”。而胡适则更为坦白:\”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决不会为外力所屈服,鲁迅是我们的人。\”

1972年7月23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蒋介石在台北中兴宾馆陷入昏迷状态,仍然念叨:\”反攻大陆……解救同胞……反攻大陆……救中国……反攻大陆……救中国……\”[11]

先贤已逝,风骨长存。中国群贤对共产主义乌托邦幻灭的历程,洒满了淋漓的鲜血。充满苦痛的幻灭,是个人和民族心智成熟的代价。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之后,自由世界对共产极权取得了压倒性优势,21世纪是人类有史以来民主政权第一次全面超越独裁、君主专制的世纪,套用李大钊的话来说:

誓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自由的世界。

 

注释:

[1]肖甡《谁应是大革命失败的主要责任者?》,《百年潮》,2003年第7期。

[2]黄道炫《苏区时期的\”赤白对立\”—-阶级革命中的非阶级现象》,《史学月刊》,2005年第11期。

[3]陈贤庆、陈贤杰主编《民国军政人物寻踪》,\”陶希圣\”词条,南京出版社1991年。

[4]徐平《蒋介石的文臣武将》,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7月。

[5]李大钊《史学要论》,商务印书馆,1924年;北京师大出版社,1980年1月翻印。

[6]菲力普*肖特菲力普*肖特《毛泽东传(015)》,《城市快报》,2004.3.16。

[7]李列《民文所举办\”新世纪学术前沿十讲\”系列报告会》,《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3.10.14。

[8]孙玉石《〈野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6月。

[9]闵抗生《鲁迅研究的误区并不是\”神化\”》,《粤海风》网络版,2007年第1期。

[10]钱理群《话说周氏兄弟》,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9月。

[11]何虎生主编《蒋介石宋美龄在台湾的日子》,华文出版社,199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