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

13 老員外之死

 

老員外回到家裡就躺倒了,一躺一個多月。他本來就害著風寒,這一下急火攻心,每日吐血,漸漸有了下世的光景。小兒子金寶少不更事,沒心沒肺,老子病成這樣,也沒有耽誤他捕鳥逮魚。比老員外小三十歲的夫人玉嫚只知道在床頭嚶嚶哭泣。

這一日,老員外精神好了一些,讓麻三套上馬車把已經嫁到沙梁進士綦家的女兒彩霞拉回來,讓金寶把已經分居單過的老四德元也叫來,又讓夫人玉嫚請來本家沒出五服的堂兄李光相。李家上下一見這陣勢,就知道老掌櫃是要交代後事了。

女兒彩霞一進門,見一向生龍活虎的老爹病成一副要進棺材的模樣,禁不住大放悲聲,玉嫚也抱著女兒痛哭。德元媳婦也哭眼抹淚。

老子還沒死呢,臭娘們就嚎上喪了?

老員外雖然病入膏肓,氣若遊絲,但是家威仍在,他一發火,所有人都收了聲。

老五,別動氣,不扯那些死呀活呀的喪氣話。過幾天天氣好了,讓麻子套上車去青島看看洋大夫,吃兩副藥就好了。李家這麼大的家業,還得你掌舵呢。

堂哥光相勸慰道。

老員外這一支雖然是三代單傳,但是族裡講究大排行,他排老五,稱呼光相三哥。

三哥,過年的話就不說了,我的病自己知道。今個兒請你來,替我張羅著把家分了吧。

原來李家雖然將成年的兒子德元分居單過,土地卻並沒有分開。李家莊園的土地,河堤外有三百畝,是上好的良田。但都上了官府的魚鱗冊,要繳納皇糧國稅。這部分地李員外讓兒子德元管理。河堤內的灘塗地,不在魚鱗冊上,不用交稅。但大沽河每年發水,收入不太穩定。員外自己管理。李家分家,主要是分地。員外有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出嫁了可以不用考慮。去了東北的三個兒子也不用去管,這樣就剩下了倆兒子。這個家怎麼分,還是要員外一錘定音。

老五,你先說個章程,兒子們都孝順,肯定都聽你的。

光相先給兒子們戴上高帽。炕前一字排開的兒子、兒媳、女兒,都垂頭順目,表示全由三大爺和老爹做主。

那好。員外掙扎著讓老婆和女兒把自己扶起來,靠著被子。長工三麻子早在炕上安了矮桌,擺上筆墨,李光相執筆記錄。

河堤外的三百畝田,德元管理,所產糧食、菜油以後不用交公了。河堤內的那點田,你們兄弟將來誰能守住,就歸誰,不要為了地,把命丟了就好。

老員外說完,就又躺下了。李光相執筆在手,不由問道:

老五,還有什麼?你一下子說完。

完了。

那,金寶和弟媳婦咋辦?

老員外一臉疑惑:不是還有一處莊園嗎?還有糧食、牲口,還能餓死他娘倆?

德元開言道:爹,您這樣分不行啊。我娘和弟弟沒有地,就是有金山銀山,也會坐吃山空的。

放屁!

老員外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子,等平息了又道:

你娘小腳女人,婦道人家,金寶才十二歲多一點,孤兒寡母能種地?

德元媳婦嘟囔道:又沒說讓娘種地,我們可以幫她種嘛。

老員外深深地看了德元夫妻一眼,道:老四,你要有這份心,把你娘接到家裡去養老!

彩霞和金寶一聽急了,道:爹,我們也能養娘啊。

到了這個時候,三太爺李光相也算聽出一點端倪來了,刷刷,一筆漂亮的毛筆字在鮮紅的大紙上寫下這份實為遺囑的分家單。然後又抄寫了數份,分給德元夫妻。讓他們先回去。

老五,你到底怎麼想的?弟媳婦和金寶你怎麼安排?

德元夫妻一走,李光奎就開口問老員外。

三哥,金寶娘不必擔心,她還年輕,我走之後是嫁是留由她自便。她要是想留在莊幹,還得託付你老哥多照應。不想留在莊幹,你就做主把莊園變賣了,讓她去沙梁投靠女兒,或者娘家都可。這些年河灘地裡的出產,夠她過下半輩子的。

金寶呢?怎麼沒有他的份呢?

金寶是頭野牲口,不能圈著養。這孩子將來咋樣,只有天知道。他若沒出息,留給他家財那是害了他,他若有出息,留下家財有何用?

老三對老五的怪誕邏輯咂摸不透,把話題又轉到河灘地上來了。

河灘地咋不分了呢?我聽你的意思,好像要出麻煩?

老員外歎口氣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南沙梁的紀老鬼要奪這塊地,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有財有勢,還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兒子,這塊地是我的心病啊。

李光相又道:硬爭,肯定爭不過,咱們打官司啊,當年祖上不就是靠打官司保下河堤外土地的嗎?

老員外道:現在的官府,已經黑得像鍋底一樣了。沒聽說過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嗎?更何況這河灘地又不在魚鱗冊上,沒交過皇糧國稅。三哥,這河灘地能爭回來自然好,爭不回來別強爭。德元那小子不許賣了河堤外的地去打官司。別鬧得河內的地收不回來,河外的地也進了衙門的腰包才是。

老五,還是你思慮得周全,你既然有這心思,剛才怎麼不明說呢?

三哥,我不甘心啊。咱們李家創業立戶,多少代的積累,才有了這份家業,我卻不能守住,死了也閉不上眼啊。

老員外說著,混濁的老眼裡滾出老淚來。分家人也跟著長籲短歎了一番。

送走分家人,彩霞又在家住了幾天。老員外在咽氣的那天晚上,單獨把女兒叫到炕前,塞給她一張房契,一張租約。

老員外咳嗽著問:知道文昌閣東桃園老陶家開的坊子嗎?

女兒細聲細氣地說:知道。爹。老陶還養著一條大黃狗。怪嚇人的。

坊子是咱家的產業,坊子後面兩進兩出的瓦房,也是咱家的,連那條黃狗都是咱家的。

女兒有些吃驚,張大一雙明澈的眼睛問: 爹,我咋不知道呢?

 

老員外歎口氣道:你娘都不知道,何況你?我今年七十三了。快走道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你娘比我小三十歲,這是我留給她養老的住處。你三大爺我都沒告訴。

老頭子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

爹!

女兒哭著握住老爹的手,淚水漣漣。

別哭了!

老人撫摸著女兒的頭髮,又道:你弟弟也是個不省心的。等我死了之後,你就把你媽和你弟弟接到沙梁去,不要管莊幹的事。記住了沒?

記住了爹,莊園怎麼辦?

都聽你三大爺安排,你和你娘不要管。給我發了殯,過了五七就搬家,一天都不要耽擱。

爹!怎麼也得給您守孝三年吧?為什麼這麼急呢?

傻丫頭,聽你爹的吧。莊幹村不會有太平日子了。你那四哥哥,心比天大。兒大不由爺,何況我死了呢。李家莊園能否保得住,李家祖產能否守得住,就靠祖上造化了。

李家丫頭似懂非懂地應了下來。

當天夜裡,老員外帶著滿腔心思咽下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