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漁獲
1947年初春,大沽河兩岸的積雪已經化盡,在雪中埋了一個冬天的枯草、蘆葦也都幹了。河堤上常常燃起野火,像一條紅色的溪流一樣,沿著慢坡流淌,漫過半人高的驢薊和褐色的野艾蒿,在灘地上彌漫開來,不久後,野火熄滅,只剩下黑色的痕跡,在燒焦的乾裂的土地上散發著焦糊氣味。
野火燒過的地方,靠近河岸,開始萌發出幾株嫩綠的小草,遠遠看去,好像在岸邊塗抹了一層淺淺的綠意。清晨奶油色的薄霧,籠罩在草色之上,如同少女脖頸上淺綠的紗巾。
沙梁村東的釣崖邊,大沽河岸邊的冰已經融化,碧綠的河水拍打著河岸,沖刷著岸邊針刺狀的冰淩,發出悅耳的青春之聲。
這裡是大沽河的下游,下了一個冬天的積雪消融,兩岸河堤高聳,春潮自北而來,浩浩南下。在釣崖之下,靠近河心,有一處深黑色的積潭。在冰雪下憋了一個冬天的紅尾鯉魚這時候紛紛冒出頭來,小鍋蓋般大的黑黝黝的老鱉也浮上水面,饞得西沙梁村老釣客李德乾兩眼都要冒出火來。
這個積水潭是李德乾枯水季節在河心島上挖出來的。枯水季節,站在釣崖上,可以看見河中心有一個淺淺的島子,島上長著一叢叢小柳樹棵子和灰白色的蘆葦叢。冬天,島子完全被冰雪封住,樹林子空蕩蕩,光禿禿,參差錯落的樹頭在灰白色的冬日下,顯得分外孤寂。我爺爺在冰雪未化的時候踏冰上島,在島子中心挖出一個巨大的深坑,在坑中撒上一籮筐魚食。過了正月,冰雪消融,島子完全沉入水中,深坑形成積水潭。食物豐盛的積水潭聚滿了過路的水生野貨。紅尾巴的鯉魚、通體閃亮的白鱔魚、黑脊背的鯽魚、黃顏色的鯰魚乃至黑黝黝的老鱉。積水潭成了李德乾的私密魚窩。
天還沒亮的時候,他脫了棉褲光著屁股踩著冰碴子登上了河心島,隨手帶著鐮刀,砍掉一小片蘆葦,燃起一堆火來。李德乾烤了烤棉褲,穿上,用抄網杆子敲碎深潭表面上的一層薄冰,撒下一碗雞食。做好窩,依舊坐到火堆旁,看看火架上的老酒已經燒熱,愜意地喝了兩口,一股暖流直沖肺腑。
酒館在老陶手上,每年能賺100塊大洋,到了李德乾手裡,經營三十多年,只剩下一間鋪面,兩張桌子,一個灶台。每到逢五排十沙梁趕大集,打一爐包子,賣幾碗自家釀的黃酒,下酒菜無非是蠶豆、豆腐乾、鹽煮花生,冬天還有雞凍。錢沒賺到,卻結識了許多江湖人士。
漸漸地,沙梁有了一句歇後語,五爺開坊子——不圖賺錢圖熱鬧。李德乾的名氣也漸漸在大沽河兩岸傳開了。
李德乾有兩大嗜好,一是豪飲,二是治魚。李德乾因排行老五,沙梁人都叫他五爺。沙梁村傳說,五爺一夜能喝一罎子黃酒。大沽河裡的各種魚類,沒有五爺治不到的。
有一年田家老爺子過生日,天火燒找到坊子裡,央求李德乾弄六條鯔魚。李德乾酒後正袒腹大睡,不肯下炕。天火燒哀求了半夜,說鯔魚是給老太爺過七十大壽,願意出一百塊大洋,李德乾才冒大雨下了河。天亮時提著一個水桶進了田府,桶裡六條麥穗長、通體透明的鯔魚歡快地遊動。
天火燒付給李德乾紅紙包的五封大洋,李德乾卻拒絕,笑道:“一百大洋可買不到六條鯔魚。你家老爺子過七十大壽,為了你的孝心我分文不取。”
鯔魚是大沽河的特產,是膠州灣和大沽河兩合水的魚類。每年初春,膠州灣的鯔魚沿大沽河逆流而上,到沙梁橋一帶產卵。到麥収季節,鯔魚仔長到麥穗大小,開始沿河而下,南下膠州灣。經過一個秋冬,海裡的鯔魚長到二斤左右,再次沿河上游到沙梁橋產卵,周而復始。大沽河裡的鯔魚仔只有一兩左右,魚肉鮮美,入口即化。這種魚出水即死,落地即碎,不是捕魚高手很難搞到。因此價格奇高,一條卻比海裡成年的鯔魚還要貴上十倍。有一年,德國皇太子到青島視察,青島春和樓酒樓在報紙上開出一條小黃魚(一兩重的金條)買一條鯔魚的高價,也只收購了六條麥穗大的鯔魚。
由此說來,李德乾並非故弄玄虛。田家自然是千恩萬謝。
李德乾在水坑裡放了兩個魚簍,第一簍收了一條紅尾鯉魚,六七斤重,三條半斤重的鯽魚。第二簍只收了一條鯰魚和一個老鱉,不料拉繩中斷,魚簍沉入潭中。李德乾不甘心到手的獵物溜了,脫了棉衣,赤條條躍入潭中。
這水潭有兩米深,李德乾一猛子紮下去,感覺好像跳進了開水裡,燙得一個激靈。水質澄清,能見度很高。李德乾一把抓住沉入河底的魚簍,雙手抱膝蓋,雙腳一登,沖上水面。老五把魚簍扔到岸上,卻又翻身紮到河底,他剛才腳底踩到了一個滑滑硬硬的物件,以為是藏在河底的王八。潛到河底,兩手一抄,卻不是王八,而是用布包著的一塊鐵傢伙。李德乾上了岸,用水沖了一下,發現居然是一隻銀光閃亮的左輪手槍。
李德乾看看魚簍裡的漁獲,再看看手中的槍,心裡砰砰直跳。這傢伙可比這兩簍魚鱉貴多了。
李德乾把槍仍然用那塊布包了,收進魚簍裡,又將魚和鱉裝進魚簍,上面蓋了一些乾草。穿好衣服,打算回家。猛聽得岸上有人喊:五爺,又發財了?
喊他的人是留福,田家的長工。留福平時也喜歡釣魚,跟李德乾是釣友。
李德乾上了岸,把魚簍裡的漁獲給留福看。留福邊看,邊嘖嘖稱讚,道:可惜年過完了,不然能賣不少錢呢。五爺,我東家少爺剛從青島回來,你不妨把這魚呀鱉的送去田家換幾個大頭錢。
李德乾卻道:上趕子不是買賣,你回去跟天火燒說一聲,他要,到坊子來拿。
留福下河去抓魚去了,李德乾收拾魚簍,上了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