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戎 著 杨莉藜 译
首先,我要感谢奥斯陆自由论坛邀请我向各位尊贵的嘉宾发表讲话。我的发言很短,主要是讲暴政幸存者的历史记忆的重要意义。
在这次会议上我们聆听了著名的暴政幸存者的发言,包括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弗拉基米尔•布科夫斯基(Vladimir Bukovsky)***、吴弘达、班旦嘉措、和阿曼多•瓦叶达勒斯(Armando Valladares)****。他们讲述的既有催人泪下的遭遇,也有苦难中的勇气、宁折不弯的精神和智慧,作为听众我感到深受鼓舞。我愿借此机会向他们致敬,告诉他们,他们的回忆,以及经历暴政的其它许多人的回忆,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最令人振奋的变化。
20世纪产生了两大专制制度——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和操纵这些制度的魔鬼——希特勒、斯大林和毛泽东。但是,这个世纪的大半时间内,我们这个世界上竟然不乏厚颜无耻的专制追随者,他们否认纳粹大屠杀,为共产主义辩护,甘愿拜倒在毛泽东脚下。然而,随着专制制度幸存者的个人回忆录(正如在座的诸位发言者所做的那样)公诸于世,公众的意识也随之改观。他们的回忆录记述了作者在暴政下的生存状态。一般公众没有在这些制度下生活,无法想象在暴政下生存意味着什么,通过阅读这些回忆录,深受感动,与这些作家产生共鸣,并通过这些作家对其它的暴政受害者产生同情。仅仅靠学习干巴巴的历史课程,靠干巴巴的政治分析,不管再努力,也无法获得如此深刻的震撼。那些课程和分析无法如此深入人的心灵,无法起到如此振聋发聩的作用。今天的世界已经在文明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那些大屠杀的抵赖者、共产主义的辩护士和毛泽东的信徒,已经失去了曾经的信誉。公众态度的这种悄然转变,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变化,我们应该把这种转变归功于暴政幸存者个人回忆录的撰写和出版。
吴弘达、班旦嘉措,以及其它许多人的回忆录,为还原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的历史真相做出了巨大贡献。我自己的自传《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也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我生于1952年,毛泽东掌权后的第三个年头。毛泽东去世后,我才得以在1978年离开中国。《鸿》出版之后,我和我的丈夫哈利戴(Jon Halliday)花了12年时间研究并编写毛泽东传记《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毛泽东要为7000多万死于和平时期的中国人负责。毛掌权伊始,便决心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军事超级大国,为他主宰世界创造条件。7000万中国人的死亡,以及全中国人所遭受的种种折磨,全都根源于毛泽东的这一野心。
为了实现他的野心,毛泽东需要一流的军火工业,为此他就向斯大林求助。斯大林不喜欢毛泽东,拒绝向他出售军火工业。为了把军火工业搞到手,毛泽东煽风点火,终于在1950年协助发动了朝鲜战争。斯大林的利用朝鲜战争的目的是要削弱美国,并扩大共产阵营的疆域。毛泽东为这场战争提供了无限的人力资源,把数百万中国人赶到前线送死。毛泽东曾经告诉斯大林,他的计划是“花数年时间,消灭几十万美国人,这样美国人就不得不撤军。”毛泽东知道,美国人跟他不一样,他们很看重生命的价值。毛泽东希望用这样的手段换取斯大林的回报,把一流的军火工业出售给他,最好是能帮他造出原子弹。朝鲜战争中,至少有40万,可能多达100万中国人死亡。顺便说一下,我们前面提到约有7000万中国人死于毛泽东之手,这个数字还不包括朝鲜战争中的死亡人数。
1953年,斯大林死亡,赫鲁晓夫同意出售军火工业给中国,毛泽东答应用食品来支付。毛泽东的基本政策,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从农民那里压榨出每一粒粮食来购买军火工业。毛泽东不是不知道中国仅有的粮食是人们的吊命粮,按照当时的产量,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中国数百年来从没有间断过粮食进口,即使这样,人民的生活依然苦不堪言。现在突然粮食进口停止,反倒改为大规模出口。这样,在1958年和1961年之间毛泽东大肆购进军火工业的高潮时期,近3800万中国人死于饥饿。如果那些出口的粮食拿来养活中国人,3800万人一个都不可能饿死。
我们在毛泽东的传记里给出了更准确的估计——这场延时四年之久的大饥荒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灾难,有37,670,000中国人死于饥饿。 2005年9月, 我们的书出版后3个月,中国政府不得不向少数高层官员通报了大饥荒的机密数字——死亡人数为37,558,000人,这个数字跟我们的推断几乎完全相同。
毛泽东非常清楚,由于自己的野心,数以千万计的中国人被活活饿死,但他不在乎。他说:“只有树叶吃?那又如何呢?”“要教育农民少吃。”还说:“死也有好处,可以肥田。”在中国许多地方,农民得不到妥善安葬,草草埋在农田里,上面又种上庄稼。毛泽东甚至向中共的高层宣布,为了实现他的计划,“中国人要死一半。”
毛泽东的一些荒唐言论实际上也已经传到西方的中国问题专家的耳朵里。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不愿认真对待,视之为毛泽东的“幽默或讽刺”。这些人享受着西方文明社会的舒适生活,对于遥远的中国发生的一切十分漠然。他们说,毛泽东是一个诗人,他的那些话不过是一个诗人的感受。幸亏有了这么多关于这场大饥荒的个人回忆录,这种为毛泽东涂脂抹粉的言论再也无法获得公众的信任。这些回忆录里生动记载了饿死的体验——那是一种欲罢不能的无尽折磨。读读吴弘达先生的《昨夜雨骤风狂》,不能不被劳改营里在饥饿中挣扎的犯人的遭遇所深深触痛。其实,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整个就是一个劳改营。吴弘达的回忆录里曾经描写了一个逃出劳改营的犯人的故事。那位犯人,“期望能在劳改营外找到更多的食物”,因此不惜冒着生命的代价逃回北京,可是到了北京后才发现,那里的人们也是吃喝无着。再加上逃犯藏身不易,最后他只好又回到了劳改营。像很多的幸存者一样,吴弘达用自己的笔写出了那个凄凉的世界上发生的真实的讽刺故事。
可悲的是,《昨夜雨骤风狂》、《鸿》等许多回忆录都被中国列为禁书。共产党不希望人们看到过去,特别不希望人们看到毛泽东的真面目。毛泽东的画像仍然悬挂在北京城中心的天安门城楼上,他的尸体仍被供奉在中国的首都,他的面孔印在每一张大额的中国钞票上。现政权仍然声称自己是毛泽东的继承人,尽管他们已经不再采用毛泽东最为人诟病的一些做法。
今天的中国,当局严禁书籍、电影、电视、报纸、互联网等如实记述不久之前的历史。中国人成为强制性遗忘征的受害者。毛泽东曾大言不惭地说,洗脑是他的武器,这件武器今天仍然在发挥着作用。
谁能想象,一个国家竟然可以把它昨天的历史全都遮盖起来,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线条。谁能想象,数以亿计的人竟然被剥夺记忆,过着和阿尔茨海默氏病*****患者无异的生活。谁能想象,一个国家竟有7000万人死于非命,他们尸骨未寒,主政者却装作若无其事。谁能想象,那些死难者的亲戚朋友以及饱受折磨的无数幸存者,从体质到心灵伤痕累累,却得不到任何的慰籍。谁能想象,人们的潜意识里无法抹去的痛苦情绪依然在肆虐,毒化了人际关系,破坏了人们的相互信任,像集聚能量的火山等待着爆发。
除了这些重大的问题之外,我也担心真相被时间湮灭,历史被错误改写,担心暴君笑到最后,担心千千万万的人失去生命却无声无臭,甚至不如一群蝼蚁。然而,终于有一点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欣慰,那就是暴政幸存者的回忆录的撰写和出版。我们这次会议所奖掖的这批作家就是这样。他们的这些回忆录朴实无华、一丝不苟,经得起核查和时间的检验。它们是我们的记录,我们的记忆,也代表着我们的希望——保存真相,战胜遗忘,超越虚假。
译者注:
*本文是作者在奥斯陆自由论坛上的发言,题目为译者所加。
**埃利•威塞尔:纳粹大屠杀幸存者,1986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
***弗拉基米尔•布科夫斯基:前苏联著名异议人士、作家、政治活动家。
****阿曼多•瓦叶达勒斯:古巴前政治犯。
*****阿尔茨海默氏病:一种老年脑变性病,患有该病的患者脑功能长期遭到破坏,从而使记忆力、认知力、个性和智力等逐渐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