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沽河
62 身世之謎
鄭潔茹被任命為平度縣公安局代理局長,李旭光任副局長,兼任刑偵科長,曹剛也是副局長,兼任政保科長。
公安局的人都知道,鄭潔茹是上面派來指導工作的,她代理局長是一種過渡,局長要在李旭光和曹剛之間產生。劉華堯被撤職下放,否則以他的資歷,局長本應該是他的。李旭光和曹剛資歷都尚淺,直接擔任局長不能服眾,因此需要上級安排一個人來過渡一下,最好的人選是鄭潔茹。
李旭光和曹剛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李旭光的長處是根正苗紅,業務能力强,短處是政治上不敏感,階級立場不鮮明,這也是讓她負責刑偵的一個原因。曹剛的長處是政治敏銳,鬥爭意識強,在政保這塊陣地上再合適不過了,短處是有些風派意識(文革術語,風派即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而選擇立場的人物),有投機性,對這種幹部,上級一般都不太放心。孫偉調任地區公安處的常務副處長,是實際上的一把手,他早看出李旭光和曹剛各自的優缺點,把這兩個人放到副局長的位置上,正好互補。由此,孫偉向省革委會和省公安廳的建議是,調一個穩健的幹部擔任局長,搭配一個三角形的公安領導班子,畢竟,三角形是最穩定的結構。上級同意了孫偉的建議,在劉華堯被解職下放的文件下發不久,任命鄭潔茹擔任代理局長、李旭光、曹剛擔任副局長的文件跟著就來了。
周紅仍然在政保科當她的科員,沒有調動,也沒有升職。明面上的原因是她爸爸周振漢在“九一三事”件之後,被調到了東海艦隊,仍然擔任副司令,卻是八名副司令中排名最後的一個。家也搬到了寧波。周家在青島八大關的那套別墅本來就是部隊的,周振漢走後,交給了北海艦隊房管處。周紅在青島已無容身之處。她也想過讓父親幫忙調到浙江公安系統工作,方便照顧老爸,但此時曹剛對她展開了猛烈地追求,讓她下不了決心。
曹剛追求周紅,想跟她結婚,鍥而不捨,死纏爛打。他倒不是完全出於愛情,更多的是出於自卑。
曹剛越是追得瘋狂,周紅就越是遊移不決。周紅看不上曹剛對劉華堯落井下石的那股狠勁兒,對這個男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一種不安全感。曹剛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惹她心煩的時候,她的腦海裡常常閃過一個青年軍官英俊的身影,她甚至試著給綦秘書寫過一封信,沒有收到回信,一段時間她天天往收發室跑,郵遞員綠色的身影漸漸模糊了她對愛情的奢望。後來打聽到,她父親調走的時候,綦秘書也被調回了北京海軍總部。再後來,海軍政委—獨眼將軍李作鵬被打成了林彪死黨,牽連了一大批部下,綦秘書不知所蹤。
許多年之後,我在紐約認識了綦秘書的女兒小菊,是一所著名大學研究中共黨史的歷史學教授。她的父親在軍內殘酷地傾軋中被迫害致死,913事件後平反,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原來綦秘書並不沒有跟著李作鵬上了林彪的賊船,相反是李瞎子的對立面,是受害者。
他的女兒比我大十歲,那就是出生在一九六九年。周紅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年,綦運達已經結婚,而且有了女兒。原來周紅所心儀的,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人人都需要在生活中保留一點虛幻,我沒有告訴周紅,雖然周紅來紐約就住在我家,我也常帶她去哥倫比亞大學東亞文史圖書館聽綦教授的講座。直到有一天,我的丈夫邁克對我提起,我的生母其實是李旭光,我才知道,周紅其實也知道我的一些隱秘身世,她也沒告訴我,卻告訴了邁克。
邁克姓張,是一位國軍將領的後人。邁克的祖父是在膠東戰場上跟日寇和共軍鏖戰多年、最後被趕到了臺灣的張金銘將軍。
每一個人都在內心深處藏著一些秘密,很多人把秘密帶進了墳墓,構成了歷史的幽暗,給後人帶來無窮的麻煩和猜疑,也給小說家帶來了演繹歷史的空間。
大约二十年前,我还年轻,养父母王天華李貞夫婦却在一年内先后谢世,我不得不在加拿大和中国的国际航线上反复奔波。好在已经拿到学位和枫叶卡,还交了个男朋友,失去亲人的悲痛可以分担。
我的养父王天华和养母李贞都是进城干部,养母李贞当年随山东部队渡海去东北的时候落水受凉,导致早产,从此不能生育。1980年,我成了他们的养女。
五歲的時候,我才知道王天華和李貞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的生身父母在農村。那一年人民路幼兒園換了阿姨,新阿姨不認識我的家長,把來接我回家的李貞媽媽當成了我奶奶。從那以後,李貞媽媽就不再去接送我,而是委託給了鄰居的姐姐大琴。大琴是幼兒園的臨時校工,她剛剛中學畢業,還在等待就業。大琴比我大十幾歲,有一次,王天華李貞夫婦去濟南參加一個老幹部聚會,把我託付給大琴照顧。我憂慮地對大琴姐姐說:我爸爸那麼老,他死了咋辦?
大琴摸着我的头道:不是還有你媽嗎?
我說:我媽也很老了,老師都把她當成我奶奶了。我才這麼小,要是媽媽也死了,我咋辦?
大琴把我摟在懷裡,紅著眼圈說:別怕婷婷,還有大琴姐姐呢。
婷婷是我的乳名,上學以後我取了正式的学名叫李庭。
我從大琴懷裡掙扎出來,仰著臉道:可你也不是我親姐姐呀。
大琴兩手板正我的身子,蹲在我眼前,平視著我的眼睛,說:
婷婷,你都懂事了,姐姐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能說出去,好嗎?
我重重地點點頭,兩人拉鉤,發誓,大琴才說:知道為什麼你爸爸姓王,你姓李嗎?
我爸爸說過,我媽姓李,我跟她姓。
不是這樣的。你有父母,他們在農村。你父親姓李,叫李鐵誠。1979年你在海軍四〇一醫院出生後,被你父母接回了農村,一歲以後摘了奶才回到青島,王天華李貞是你的養父母,他們沒有孩子。
大琴告訴我的話很快就得到了證實,我在家裡翻出了戶口本和出生證,上面確實記載著我的親生父母是李鐵誠和綦秀姑,我是在一九八〇年大概一周歲的時候,由王天華李貞辦理收養手續才來到青島的。
二十年之後,我在加拿大留學,跟一個臺灣留學生麥克談戀愛,麥克跟我回了一趟大陸,他在見了我的養父母和親生父母之後,悄悄告訴我:李鐵誠夫妻也不是我的親生父母。麥克是生物學博士,對人類基因遺傳有天生的敏感。
後來,養父母王天華李貞已經去世,我申請的親生父母移民加國。根據移民法,需要做親子關係DNA鑒定,李鐵誠夫婦坚决拒絕。
又过了许多年,父親李鐵誠病危,我從加拿大回國,那時母親已經耳聾眼花,交流困難,父親卻神志清醒。坐在病床前,老人用瘦骨嶙峋的手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他們也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的親生母親在我出生沒多久就失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