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翌日晚上,杨开城便收到了方明翔的报告稿子,题目是“恳请各级政府善待疫情疫苗受害者”。方明翔说,他已给那三人发了短信,给张主任也发了一份清样。又说,他希望听听众人意见,某些措辞可以修改,但基本内容不能更改。“因为”,他说,“恳请二字已是我的违心话了,它们是施害者,我们是受害者,被欺压人反倒恳请欺压者开恩,太让我愤怒。可是……先听听他们的看法吧。”

杨开城说:“换在可恶的美西方国家,这号事只要媒体一披露,政府是不敢不重视的,断无对你们问罪之理。可是,这里是中国,不说废话了。我个人的感觉,如果有四个人签字,可以区政府、市政府、省政府、甚至国务院,把报告发给它们。如果不理睬,还要抓你们,那就要考虑捅给外媒。确要考虑坐牢风险。我担心,他们未必签名,张主任更未必理解你。”

杨开城的估计没错。几天后,方明翔来短信告知,那三人都打了退堂鼓,张主任另批评方明翔是在随心所欲办事。他转述张主任的原话:“你的行为本身就是向党示威,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搞几个人签名干什么,单位对得住你。你要住院,去哪家医院、住多久,都可以由你意。上面说了,你是共产党干部,你干这个,影响多恶劣,你想让共产党垮台?你赶快停止你的言行,必要时,组织上可以补助你一笔钱,你要听劝啊。”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无计可施。再说,我感觉路都走不动了,待我身体好一点再决定下一步,但求病情不恶化。”

单位尤其张主任确也做得够意思了,方明翔住了半个月医院,回家又休息了半个月,上班后的新工作就是打打杂,干多干少,没人管他。他干的最重的活儿,就是全市做核酸派他做了几天“志愿工作者”。

谢菊芳都有点不理解方明翔的心态与行为了。一天,她朝方明翔直言不讳:“做共产党的官多好。你只是个小科级,这事也得怪你不求上进。不然的话,凭你的能力,混个处级不会很难。一个科级就有这么好的待遇,做了处级、厅级干部,那就更加……听说,那些部级官员,一年只一个医疗待遇,我们老百姓干一辈子也挣不来那多钱。共产党当然要求它的干部要拥护共产党,你倒好……”

方明翔说:“这个事正常么,共产党的钱哪里来的?还不是剥削纳税人的血汗钱。如果老百姓也认为这事正常,这个国家还有救么?”

两个月后,方明翔说又走不动路了,已联系省城一家大医院,要去住院治疗。单位同意他去省城。
杨开城说:“你谢大姐没讲错,你若不是共产党的官,哪有这个条件。私企老板,受得了你这号员工?你若是个个体户,你这样折腾,生意还做不做?去吧,既然有这个优势,希望这次能有效果。”
“是呀,主任说,他们服了我。他们,肯定包括了他的上级。”
“走前来我家一趟,现在可以聚餐了,让你大姐炒几个你喜欢吃的菜。”
二十天后,方明翔回来了,气色明显好转。他告诉老朋友,他身病好了些,心病更重。他对社会几乎彻底失望了,更厌恶回机关上班。“我要退休”,他态度坚决。
“退休,单位会批吗?”
“想办法。反正,现在我见了政府大院就恶心。我不想再被这种生活给活活拖死。退了休,我专心做茶,再好生读几本书,钻研点学术。我已经白活了大半辈子,不堪回首。从读大学到现在,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正事呀?”
谢菊芳说:“如果能办退休,钱不少太多,也是好事情。”
“我已经跟主任讲明了,批我退休,于我,于他们,都是一个解脱。我的信念改不了了,何必给领导、给党添麻烦。退休后如果还出事,领导可以不再担责。主任说,他理解我,尽能力帮我的忙。但我希望以工伤名义办退休,他说绝无可能。因打了疫苗引起了后遗症而批你工伤退休,这个口子一开,会不得了。这等于向世界承认中国疫苗属于劣质产品,性质严重啊。由此造成的只一个经济问责,国家就会受不了……”
“张主任也是实情话。”
“他很是为难。为了不使他太为难,我可能得降低要求。办工伤退休,不现实了,那就办病退吧。能退休,就好。”
谢菊芳插话:“你啊,是活得累。我没想到,你比我们活得还累,你少想点事不行哎?”

国庆节又快来了。一天晚上,方明翔来电话:“下午,来了两个国保,没穿制服,跟在几个处级领导后面,说是检查消防隐患,对我的办公室进行了检查,桌上的书、电脑、抽屉都翻到了,实际上是搜查。因为……”
杨开城忙问:“因为什么?”
“现在我记起来了,因为有一天我想不通,不知道这个后遗症会不会要了我的命,就说了一句狠话。我说:我恨不得去买一把刀来,杀它几个人。肯定这个话被反映上去了,再结合我的一贯表现,市里领导定我是危险分子了。这不是国庆来了么,每年的五一,六•四、国庆、包括春节,都要对危险分子提高警惕,把不安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
“后来呢?”
“后来,张主任转述大领导的话,说是一场误会。误会,说得多轻巧。我对主任说,求求你看在多年同事的份上,帮点忙让我退休吧。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主任安慰我,先别想太多,退休的事,给他几天时间。”
杨开城除了叹气,能说什么呢?

国庆节后又封了几天城,这天一解封,杨开城便往工地跑。闹心的事儿太多,因为封城总是说封就封,没商量,谁管你的材料浪费与报废。他忙到午后两点钟,才吃上午饭。刚端起饭盒,方明翔来电话了。
“现在你得空么?得空的话,你来我这里一趟。实在不得空,明天上午九点来钟请你过来。”
“现在我确实脱不开身,明早我一定去。是去你家还是去办公室?”
“不是。是市精神病医院。”
“怎么回事,你怎么去了那个地方?”杨开城大吃一惊。
“你别紧张。你过来,就知道了。”
杨开城还想问点什么,但对方挂了电话。他再拨电话过去,电话总不通。
杨开城一下午都心绪不宁。晚上归家,便马上相告。
谢菊芳同样吃惊不小:“怎么回事啊?是他自己要求进去的,这不可能。是单位的决定,那不就是摆明了要把他……那个湖南妹子董瑶琼,一进去就是生死不明,说不定骨头早成了灰。”
“从电话里的语气看,事情似乎不严重。”
“你把他的原话,再说一遍。”
杨开城如实复述一遍后,说:“从语气上看不出是单位强制他。”
谢菊芳已近哭音:“一个多好的男人,被弄成这样。他的前妻,他的爹,一个势利眼,一个老市侩……他一直把我们当亲人。你,明天一早就过去。情况不对劲,你马上给我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