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魚解字》是流沙河先生的最後一本書,2014年4月,小說《輪迴的螞蟻》德文譯者白嘉琳受我之託,從德國專程去成都大慈寺家中看望老人家,交談了好久,先生托她帶給我。
我如獲至寶,從此經常翻閱,其樂無窮。偶爾也給先生去電話,他總是氣息微弱,卻吐字清晰:“它能陪你打發時間,解字的我,就滿足了。”
先生說:“先民穴居,從他們自己的居住環境中找出所需零件,再以具象之法造出文字,留給數千年後的我們,能不愛惜?每對著古文字,我彷彿看見先民的靈魂活在文字裡,瞪大雙眼,盯著我們這些亂簡化的後代。”
在我的許多作品中,都寫到先生,自從20多歲去《星星詩刊》做見習編輯,與先生朝夕相處,經常因為校稿馬虎,別字連篇,被先生揪住不放。譏諷:“垮掉之現代派就是這樣煉成的。”氣得我真就效仿“垮掉之現代派”,連夜手抄金斯伯格的《嚎叫》,腦子裡只有“反叛反叛”。其實,我爸爸也是這種作派,他和先生是1949年之前的四川大學的先後同學,都是古漢語科班出身。
多年過去了,天安門大屠殺發生了,又是多年過去了。“人生就如莊周夢蝶,”先生有一次對我說:“也如坐公共汽車打瞌睡,搖搖晃晃,到站了,好像是死神在提醒,你沒聽見,死神又喊,到站了。”
就在去年,先生真的下車走了。留下這本《白魚解字》。我看著書中先生一筆一畫寫出來的篆文、金文、甲骨文、繁體字,感覺他已經回到我們的祖先那兒去了。淚水溢出眼眶。等我的女兒螞蟻長大了,懂事了,我會告訴她:“這是你爸爸的先生留下的,一本關於漢字的永恆的書,你爸爸寫了一輩子,也沒有能耐弄清楚這些字的身世。”
我還要告訴女兒,只有文化傳承,能夠超越生死,能夠應對黑暗,能夠讓我們這些渺小的個體,在無限擴展的獨裁暴政中,持有內心的自由和自信。出逃前夕,我乘夜拜訪先生,他寫了“倦鳥知還”送我——在《輪迴的螞蟻》中,我追憶了這個細節,不料至此永訣。
以下是流沙河先生託人捎給廖亦武的手跡:《莊子 外篇 山木》中關於隱士林回。 詳見《這個帝國必須分裂》——
……流沙河對我說,像你我這種受過命運重創的人,內心的刀痕永遠抹不平。那你就放棄詩人去做一個歷史的證人。接著,他複述了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寫出的見證——有個假國被打敗了,侵略者越過邊境,攻佔京城,殺人放火,大伙兒只得紛紛逃命。有個隱士叫林回,也夾雜在逃難的人流中。他的懷中揣著一塊價值千金的玉璧。突然,路邊的廢墟內,傳出棄嬰的哀哭,吸引了大伙兒的目光。但是追兵越來越近,喊殺聲如雷貫耳,大伙兒顧不上,都驚呼著跑啊跑啊。只有林回上前,彎下腰,想拾起嬰兒。可懷裡的玉璧太大太沉,他要拾起嬰兒,就只能放下玉璧。林回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嬰兒,令大伙兒感覺震驚,有人説你這傻瓜,怎麽拋開千金而增添活生生的累贅?林回説這是天意。
    真相的傳承也是天意。國家的興衰,疆土的分合,不過是歷史書籍內的某些章節,而真相的傳承卻貫穿始終。這種源遠流長的記載習慣,在河山破碎之際,在毛澤東和鄧小平大開殺戒之際,如同老子和莊子筆下的嬰兒,被丟棄於廢墟,徒勞地哀哭著。需要“隱士林回”那樣的傳承者,放棄已經擁有或將要擁有的現實利益,去彎腰拾起它,帶著它逃離追殺,並耐心餵養它,磨礪它,直到它有足夠的腦力,追憶逝水年華,在黑暗中延續記載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