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03年9月9日。即是说,毛泽东已经去世二十七年了。恰好,毛君临中国的时间长度也是二十七年。这意味著,在中共统治中国迄今的五十四年中,以毛的去世为中点,划分成了长度相等的两个历史时段:毛时代和后毛时代。
如果以毛去世的那一瞬间作为观察原点,投射之前之后那两个二十七年,探讨毛的幽灵在中国大地的起伏涨落,透视共产中国问题的症结,或许有助于看清楚有些根本层面的东西。
随著向当年的回溯,笔者的灵魂亦飘逸出尘,穿越时空,回到了那睽违已久的故国。彼时彼地的亲朋旧友,飘然前来:泪眼婆娑,惊惧惶恐,歌哭生死,喜怒哀乐,……种种景观,一一逼现到了眼前。
那是1976年9月9日,下午四时。一阵丧乐,凌空滚来:毛泽东驾崩了。
被一种不可知的命运所驱迫,人们纷纷涌出家门,熙熙攘攘,在大街上无方向、无目的地徘徊行走,无感、 无笑、无泪、无惧,相视无言 、相对无语。
三天后,恰逢笔者生日。一间黑屋:窗帘重垂,灯光昏暗,几许友朋,贺生庆死。回首苦涩无色的青春,想象那不可知的前路。酒酣耳热,通宵达旦。须知,其时是全国禁止宴饮的大忌日。倘餐聚被发现,犯忌者的命运将不堪设想……。
接下来的,是一些铺天盖地一片白色素缟素花的日子,是一些满眼茫然,却蕴藏著希望的日子。地火奔突……。
转眼又 是二十七年了。彼时彼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现状在在表明,毛泽东并没有完全进入历史。作为一个政治幽灵,他仍然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忽隐忽现,时冷时热。作为中国的政治劫运,毛的亡灵在不同时期呈现出的面貌,他仍将成为一个标尺,反衬出该时代中国的基本政治方向。
无庸讳言,在当代中国,仍然存在相当数量为毛招魂的人。不像斯大林与希特勒,虽然此二人也不乏追随者,但已是残渣余孽,几杆破枪,不足挂齿了。
原因何在?因为中共历史的脓疮已经被权力包裹了起来,因此,中国当代史的最重要最根本的“政治清洁大手术”被「煮了夹生饭」。即是说,虽然1978年后曾有过邓小平主导的内部「批毛」,但吞吞吐吐,欲言还休,犹抱琵笆半遮面。在缺乏新闻自由的中国,毛的大部分罪行都被强行隐没到了黑幕后面。对毛时代,缺乏彻底公开的全民大揭露和历史性的大辩论。而少了这关键的一环,对毛就不可能有客观的历史定位,对冤死于受难于毛时代的千千万万同胞就无法交代,也对中国现代史欠下了不可拖欠的心债,而中国的进入世界主流就将遇到难以逾越的屏障。
是时候了。现在是对毛泽东进行历史性清算的时候了。否则,在当代,由于官僚集团整体性的腐败,由于贫富差距惊人的悬殊,由于中国弱势群体的空前无助,由于被迫害者被冤屈者无法讨回公正,由于生存现状的急剧恶化,由于人类的健忘本能,同时也由于审美的距离感所产生的浪漫效果,如同屡次的出现过的人类的集体性遗忘和集体性心理回潮一样,势将导致的对历史的诗化。中国大陆时起时伏地出现的「怀毛热」就是明证。它把那血腥时代供奉上神坛,中国人的血泪成为装饰历史性浪漫画卷的色彩,使左翼极权势力卷土重来,强烈干扰中国进入文明世界的进程。简言之,没有对毛时代的批判性补课,中国的一切实质性进展都无从谈起。
实际上,后毛时代中,一些有心人已经为此作了大量艰苦卓绝的铺垫性开拓。譬如,御医李志绥的《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以及国内单少杰教授的《毛泽东执政春秋》、高华教授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高文谦先生的《晚年周恩来》以及王若水遗著《新发现的毛泽东》等专著都是有口皆碑的力作,其用心都在澄清史实,偿还历史的欠债,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廓清了笼罩在毛身上的部分迷雾。可惜,中国大陆读到此类书籍的人并不普遍,更谈不上进一步充分的公开揭露和深入辩论了。现在,毛时代黑箱内的历史资料虽然还谈不上大量曝光,但是其君临天下的那些最基本最重大的「政绩」,如:创造了一风扫荡剿灭五十五万菁英知识分子的「反右」奇迹,制造了「三年饥荒」中的三千多万具饿殍,发动了反智主义顶峰的「文革」浩劫,留下了濒于崩溃的经济体系……,已是铁板钉钉,不容争辩了。由于任何经历过毛时代的中国人均可举证,它们已经昭昭于天下了。现在需要做的,只是把在海外众所周知的事实和共识,传播于国内,诉诸中国大陆舆论日益广泛深入的辩论、研究和公断,让毛泽东真正接受历史的审判。
就历史的眼光看,毛统治中国的二十七年,基本上是二十世纪中国迈向现代文明世界的曲折进程中的最大一次断裂,一段反动;这一断裂与反动使中国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
就人性的眼光看,毛统治中国的二十七年,基本上已把中国人的个人权利剥夺殆尽。「朕即国家」,是毛氏国家观的实质内涵。毛泽东所谓的国家主权、尊严、独立等等,究其根本,实质上是他自己个人权威、面子和行事不受约束、无法无天的替代词。
毛曾说过,我们不怕核大战,中国人口多,死了三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三亿嘛。此话颇为传神地透露了毛内心对中国人生命的看法。这些芸芸众生无非是他手中掌握的筹码乃至人质。他挟亿万生灵以自重,并借之向外国讨价还价。 以人海战中千千万万中国人的白骨,奠定他穷兵黩武的军事家地位;以夺取亿万国人口中粮以援外的“慷慨”,赢取他第三世界领袖的名声。毛在世界上享有的声望及拥有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并非来自他的德行和知识的超凡入圣,而在于他依恃武力统治的国家在地球上人口最多。这个巨大的数字就是他的资本和分量。至于说到这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分子都与他一样拥有独立的灵魂,都应当享有同等的权利,这种迂腐的想法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他的内心。
简略而言,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毛泽东的核心理念,在国际,是反对西方主导文明,成为挑战自由主义秩序的极左翼代表;在国内,是创建中国式的极权政体,后期又利用暴民政治反对建制性的官僚体系,成为下层民众的精神偶像。
但是,在这两方面,他都悲惨地失败了。他高估了自己的政治能量。在国际上,由于地缘政治逻辑的强制性压迫,他被迫在晚年与他认定的「魔鬼」(美国)握手言欢。在国内,他无力摧毁他晚年的主要目标,被迫与庞大的官僚系统妥协。而且在他死后不久,他晚年理念的代表就被投入了监狱,其妻亦在狱中上吊自尽。
毛失败的原因在于毛自身目标的悖论:他企图把无法无天的造反者与最高的极权统治者两种身份共存于自己一身。这种二者兼得的狂想遭遇了骇人的败绩。前一身份的理想是无政府状态,后一身份的理想则是严酷专制。而这一失败引起的空前悲剧性后果则是二者坏处的叠加,它比前述任何单独一种悲剧更为可怕。文革之为空前浩劫,正是这种叠加的产物。
毛的胡作非为造成中国的巨大惨祸,已经无人可为之抗辩。但是另有一种补偿性论调,常常闯入人们的耳膜。该理论认为:起码,毛使中国真正获得了独立。曾记否,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天安门城楼上他的那一声宣言:「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曾赚得多少中国人涕泪横流!
但是,我们不应忘记,就历史渊源看,毛的中共本身就是在国外的组织—──共产国际指令下成立的政党,且不说中共载入宪法的「立国之本」,是外国人创立的意识形态—马克思列宁主义,且不说在毛时代,每逢「国庆」典礼,天安门广场都会有四个外国人的巨幅画像赫然而立。把这样一个从娘胎里就带有深深的外国印记的政党,奉为民族主义的象徽,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况且,可以想像,以毛在在文革中扫荡中华文明遗产的那种史无前例的血腥暴行,中华祖先的在天之灵,在面对他这个不肖忤逆的子孙时,将会如何血脉贲张,毛发竖立?
是的,1949年10月1日之后,毛泽东及中共,是站起来了;但中国人,却一批又一批地倒了下去。起先,是前政权遗留在大陆的众多军政人员,在「镇反」和「肃反」中倒下去了;随之,地主富农在「土改」中倒下去了;随之,胡风集团倒下去了;随之,丁玲集团倒下去了;随之,储安平、罗隆基、章伯均……五十几万右派在「反右」中倒下去了;随之,彭德怀集团在「反右倾运动」中倒下去了;随之,三千多万民众在毛制造的「大饥荒」中倒下去了;随之,从邓拓到刘少奇,从老舍到遇罗克……成千上万的人在「文革」中倒下去了……一部毛时代史—劣迹班班,罄竹难书—浸透了多少中国人的血泪!
一个执政二十七年造成数千万人非正常死亡的独裁者,何以竟成了下层民众的福音?一个把坦克开进古文明精粹的北京,射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政权,究竟在何种意义上还能自称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先进文化的代表,最大多数中国人利益的代表?
诚然,平心而论,撇开装潢门面的外国理论招牌,在政治实践上,毛有相当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这是他毅然同前苏联决裂的重要政治动因,也许,这也是他唯一能获得历史正面评价的政绩。而在政治权术和军事谋略上,毛富有天才和创意,为军事学创造了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游击战术,为政客显示了精熟地运用于政治斗争中的纵横捭阖的平衡术。这些都是史家不可不察的。
然而,这一切都是绝对不能抵销他所造成的深重灾难的。
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毛泽东现象的出现,他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复杂起落,并非偶然。要理解他的崛起及其事功,除了因在二十世纪中国出现了旧秩序解体,合法性真空,边缘人物中心化,落第秀才创立新王朝的历史循环等内部历史条件外,特别需注意的是,自毛诞生以来这一百年中外关系的基本背景: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巴黎和会,五卅惨案,抗日战争……国族的衰弱受辱,积累了无穷的民族主义政治资源。
因此,每一位中国政客只要巧妙地掌握了这把钥匙,就足以提供给无法无天无包袱者以寥廓的纵横驰聘的空间。毛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脱颖而出的。也只有在这一大图景下,才可能廓清毛泽东这个边缘人物何以造成巨大灾难的历史脉络。
盖棺论定,不妨说,毛泽东是全体中国人之宿命。我们不得不面对他的所有政治遗产和文化遗产;更重要的是,必须冷静地评估它们,清理它们,超越它们。
即使在今天,应当看到,清算毛遗产也是极富现实感的国民课题。事实上,除了在经济领域内毛已成为局外人和笑柄之外,在基本政治体制方面,在流行的思维和语言方式上,中国大陆至今仍然大体沿袭毛制毛语,并且仍然封锁新闻。甚至在新印的全国统一货币上,至今还在赫然推出这个独夫民贼的头像。这表明,中国要摆脱毛氏幽灵的纠缠,还有多长的路要走!然而,惟其因为如此,对毛的公开公正审判,就愈发具有极其深远的意义。它势将打碎仍然笼罩在中国人头上的最后的体制性和精神性桎桔,冲破遮羞布式的意识形态牢笼,破除中共一党垄断政权的诸种借口,把中国从半个多世纪的极权暴政下真正彻底地解脱出来。
毛泽东犯下了滔天大罪,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但由于事关其颜面和权位,他至死仍悍然蛮横,绝不以苍生为念,居然毫无悔意地说:“我是不下「罪己诏」的。”既然如此,那么 ,对其罪行的调查、取证、声讨与宣判,作为受难者的中国人,以十几亿生命基本权利的名义,必须挺身而出,“铁肩担道义,青史留判决”,我们当仁不让。这无关个人恩怨,而关乎中国命运;这无关毛氏动机,而关乎历史正义。我们必须如纽伦堡审判战犯一样,把毛泽东架上历史的审判台,展开一场世纪性的大公审。
这就是亡灵毛泽东留给全体中国人的公民作业。
作于2003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