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8月2日,我将在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四个城市的读书节,巡回推广捷文新书《上帝是红色的》,这是继《吆尸人》《子弹鸦片》《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之后,我的第四本捷克和斯洛伐克文书籍。
其实是旧书,英文版2011年就发表了,还被美国当代基督教杂志授予“最佳图书奖”。
数月来,我接受了许多关于这本书的采访,只有下面这篇采访例外,主要谈 “流亡”。 可能许多中文写作同行早已感觉到了,“流亡”和“难民”,在美国和欧州数国纷纷变脸的当下世界,是极具挑战性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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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流亡:这是一个非常全球化的侨民。它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社区分享他们的一些命运。你会如何定义或构想流放?
流亡:这是一种遍布全球的离散状态。 它不是一个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因共同命运而联系在一起的精神共同体。 您会如何定义或构想“流亡”这一概念?
答:无论是中国、俄罗斯还是朝鲜,都是国家形式的大监狱,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越狱者,而不是需要定义和构想的“流亡者”。 我命中注定是一个柏林人,虽然我2010年在德国政府的倾力帮助下,平生首次抵达柏林,却因为惧怕失去母语土壤而返回中国。 以至于2011年我不得不花很多钱买通中国和越南边境的黑社会,第二次逃到柏林。
我珍惜这难得的言论和出版的自由,也需要并建立了美好的家园,所以必须不间断地创作,我在S Fischer出版社发表了12本书,获得了很多奖,在德语区(也包括母语区台湾)有了比较稳定的读者群,虽然没学会德语,可已经不在“流亡”状态之中——但是,我仍然关注流亡,香港沦陷后的流亡群体,俄罗斯侵略乌克兰之后的流亡群体, 还有阿拉伯的极端宗教受害者,还有武汉病毒(Cocid-19)之后,来自中国的大量流亡者,全世界几十个国家有数百万流亡者,关注并记录他们,是我这样一个前政治犯作家的工作的一部分。
2. 你为什么成为流亡者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其中一些属于公共领域。但是,请告诉我们您对流亡现实的第一印象吗?你在被流放的国家里的第一口气是什么?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您为何走上流亡之路,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故事,部分已为公众所知。 但请谈谈您对流亡现实的最初感受:当您踏上异乡土地,吸入那里的第一口空气时,心中有何感触? 无论那是希望、陌生,还是某种失落……
答:《逃出中国:四个无效签证和一个死亡护照》这部回忆录,今年5月在台湾出版,在书的结尾,我写道:
《道德经》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 “第一层意思是,天道可以说出,但不能用寻常的语言说出; 第二层意思是,天道可以在地上走出来,但不能用寻常的步子走出来。
是的,我已五十三岁,过了孔夫子划分的“知天命”之年,才不得不用不寻常的步子走出边境。 而此刻正以不寻常的方式,脱离地面,被无形的母亲诞生在天空。
别了,中国,被一次次囚禁的我,从此将在地球上漂泊。
3. 流放:那是悲伤、愤怒甚至希望。当你现在回忆起你的祖国时,你最烦恼的是什么?…这种情况可能每天都会发生一百次。
流亡意味着哀愁、愤懑,乃至希望。 当您回忆起祖国时,最让您感到痛苦或困扰的是什么? …… 这种回忆或许每天都会悄然涌现无数次。
答:共产党不垮台,我就回不去了。 今生也不知何时能够再见故乡和故友。 我们曾经同舟共济,眼下时过境迁,与过往一刀两断,可其中的沧海桑田,在纸上,在心里,断不了。
我尚未完成的一本书叫《四个国家敌人》,追忆了我在成都的友人王怡,在北京的友人刘晓波,他们一个是地下教会牧师,在坐牢; 一个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已经被谋杀在监狱中。 还有我的母亲,今年94岁了,住在养老院,恍恍惚惚中,她还以为我没出国。
西方各国,现在只和中国做生意,已经很久很久没和中国谈人权和言论自由了…… 希望很渺茫,西方政客们几乎放弃了,可如果我这种被叫做流亡作家的人也放弃,这世界连渺茫的希望也没有了。
4. 您是否关注其他流亡作家的作品?
您是否关注其他流亡作者的写作与创作? 他们的声音对您而言有何意义?
答:当然很有意义。 比如快90岁的流亡作家高尔泰,孤独地住在美国,写了一本《寻找家园》,文字和追忆的深度,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我的美国朋友张彦,原来在《纽约时报》当记者,现在成了记录中国地下历史学家的职业作家,在柏林办了一个网站。 从他那里,我不断听到新的信息和新的发现。 当然,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1980年代后期从罗马尼亚流亡到西柏林的赫塔 穆勒,这么多年,她都是尽其所能地帮助我,鼓励我。 她是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她也送了全套的中文文集给我,《呼吸秋千》这本中文翻译小说,质量如此之高,令我惊讶。 我通过这本书,牢牢地记住了那一段罗马尼亚境内的德裔族群被送往劳改营,遭受非人奴役的历史。 当这一切终于结束,小说主角为了摆脱心牢,而迟疑地起舞,她没有舞伴,她和一颗纽扣跳,和一颗地上捡起来的葡萄干跳,终于跳完了,她把葡萄干吃了。
是的,祖国对于赫塔 穆勒和我,都很小,也许是一本书,也许是一道四川菜,也许是我女儿不太流利的中文,祖国就是一种暖意,总之,不是那个强加给我、也不是所有人一出生就强加给所有人的共产党中国。
5. 捷克共和国(原捷克斯洛伐克,在此之前是捷克王室之地等)在其历史上经历了许多导致国家精英、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流亡的事件。当我们谈到捷克流亡或捷克流亡文学时,您会想到什么?
捷克共和国(昔日的捷克斯洛伐克,更早则为波希米亚王冠领地等)在历史上曾多次出现精英、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的流亡潮。 当我们谈论“捷克流亡”或“捷克流亡文学”时,您脑海中浮现的是怎样的意象与记忆?
答:米兰 昆德拉在1980年代,就被翻译到中国,他的第一本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著名的中国作家韩少功翻译的,卖了上百万本。 所以后来,昆德拉的书一直都很畅销。 恰好昆德拉在布拉格之春后,就流亡到法国。 昆德拉的创作题材,也是我感兴趣的,所以,谈到捷克流亡文学,我首先想到的是昆德拉,和昆德拉对应的,是坚持在本土的克里玛。 当然,最重要的是哈维尔,简直就是一座丰碑,一座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这是惨死在监狱的刘晓波说的,他的精神资源,很大一部分来自哈维尔,哈维尔也是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主要推手。 我也获得过纽约的哈维尔图书基金会颁发的作家奖。
当然,还有卡夫卡,我一遍遍阅读《城堡》和《审判》,联想到中国大量的、因蒙受冤屈而上访了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而注定了不被政治制度所接受的人们,至死也得不到公正的判决…… 这是一个伟大而历史悠久的、人类的文学记录传统,东西方传统的交汇和融合——卡夫卡甚至让我联想到司马迁,对历史设身处地的梳理、结论、推定和虚拟审判。 而绝不是虚构。 怎么可能虚构得出来!
上图:在2013年布拉格图书节,我发表了《吆尸人》;
下圖:2015年發表《子弹鴉片》,在巡回推廣期间,舆瓦茨拉夫 哈维爾文章中多次寫到的“蛙人樂隊”及主唱同臺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