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小戎


被访谈者简介:
欧阳小戎,男,1978年生,云南省腾冲县人。
    1999年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流体传动与控制专业。
    1999-2000年,昆明船舶集团电子公司,电气工程实习生。
    2000-2001年,昆明软件园集团,系统集成工程师。
    2001-2005年,上海软凌信息技术有限公司,软件工程师。
    2005年11月,成为自由写作者。
    2006年2月,因在北京高智晟先生的律师事务所作志愿者,被警方软禁50天。
    2006年8月,因在山东青岛从事自由写作,被警方遣返家乡,软禁30天。

    访谈时间:二○○七年四月一日
    访谈地点:西南某市一茶楼
    访 谈 人:凝嫣


凝嫣:你觉得你走到今天,有什么契机吗?
小戎:我一直认为: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革命者、反革命者,因为追求一般意义上的幸福,即物质生活舒适、安逸,精神生活的轻松、愉快,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追求,也是一种美好。有人之所以成为革命者,那是因为很多机缘巧合,一路上有钥匙为他开门,使他得以走上这条道路。有位海南的朋友反驳我说:你这种观点,恰恰证明有人天生就是革命者,如果不是天生的革命者,为什么有人无论遇上多少机缘,都不会选择走这样的路呢?我觉得我就是天生的反革命。我从小是个半瞎子,天生弱视,胆小、内向、社交差。喜欢读书,书中人才是我交往的对象,喜欢读文艺作品,17岁前读到有关英雄情结的书,很受刺激。喜欢雨果,那种悲天悯人法东西,象《三国》里的打打杀杀的不喜欢。中国的文学作品不爱。那时没有书,就常到书店里去读。感觉自己天生有种革命情结,如生在民国时代,可能是个革命者。现在就只能做反革命!

凝嫣:你向往过那种世俗享乐的日子吗?
小戎:偶尔也想过,但也是为了尽责任。成家、找个爱人对我也是有诱惑的,但这不是我主要的追求,我的精神方向不在这里。曾经也有朋友请我去喝酒呵玩乐什么的,但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很不喜欢那种世俗安排给我的人生之路。30岁、40岁、50岁怎么样等等。我喜欢过那种过了今天没明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日子。我希望自己的价值能够使这个世界离地狱远一点,离人的生活近一点。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政治追求,即使这个制度民主化了,我也没有要做什么的目的,我不想做哈维尔、华盛顿。因为如果让我做,我会把工作做得一团糟。

凝嫣:就是说你愿意做一个旧体制的破坏者,不愿做新制度的创立者?
小戎:勉强可以这么表达。

凝嫣:大学四年最着迷的是什么?
小戎:最着迷的是音乐,古典音乐。我在北京音乐厅打工两年半,可以免费听半场或者听全场音乐,我自己就买了几百盒古典音乐的磁带。还有就是喜欢踢球,喜欢文学,读了不少外国名著,也写诗,但写诗真正上路是2005年,我发表了《舞吧,卡佳》,发在自由圣火。在学校的时候写得少。没有投过稿。

凝嫣:大学四年对思想性的东西有过关注和思考吗?
小戎:隐隐对“民运分子”有过耳闻,象吾尔开希、严家琪等,好像都是负面的评价,不象现在有这么多的讲座什么的,思想的东西还没有渗进来。但大学几年对政治类科目有种抵制,象马哲、政经、中国革命史、法律概论等几乎都逃学,都补考,勉强过关。

凝嫣:大学毕业以后呢?
小戎:大学毕业后去了昆明船舶集团电子公司,干电器自动化控制,曾经为几条生产线画全套的图,业务上算是比较好。没想到上班不到一星期收到14封情书,所以我不愿意在那里呆了,自己跑了,单位给我打了38个旷工后除名。后又在昆明电脑公司打工一年,这时大概有了一个想法:这辈子干技术就这么过了。这时我哥在上海,约2001年4月,他叫我去上海,我买了一张飞机票就过去了。

凝嫣:到了上海呢?
小戎:我喜欢历史,2000年我上网后常常喜欢去历史类网站、论坛读文章,后在故乡网的论坛认识了小乔(李剑虹)。2001年4月我准备去上海之前就跟她联系,去到上海后我们见了面,以后就渐渐接触多了,熟悉了。交往中她常常给我讲一些民运人士的情况,比如张林、杨天水、李海等,受她的这些引导很大,思想产生了很大震动。我对她说:我也要做这样的人!

凝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戎:小乔告诉我,张林前后做了两次牢,10年前一次,2005年又进去了。05年,张林即使不做牢,也是贫困潦倒。我很震惊,就去网上查他的资料和文章。张林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学的是物理专业,是小乔的老乡,安徽蚌埠人,高考时是全省第二,蚌埠第一。毕业后分在市里什么厂,干了几个月就跑了,据说是第一个炒了国企的人。跑到深圳打工,不久被两次送劳教,后又以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刑五年。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也是个很勇猛的人。我看了很激动。他曾经两次偷渡香港,在海里精疲力尽昏过去,被捞起来,获救了。第二次偷渡,剪一米多深的铁丝网,还带着女友。这是第一个让我感到震撼的人,圈子里提起来都竖大拇指的人。李海也是这样,算第二个!想当年背一包钱,给民运家属分发捐款,自己一分也不动,活得象个苦行僧。第三个是杨天水,1990年被判10年,2000年出来以后手上有海外的捐款,他经手发放,有时钱不够,他就把自己的稿费发出去。平时吃饭很省,就吃馒头咸菜。爱吃水果,到晚市的时候买回一大堆番茄,每天只吃两个。后来警察都说你经手的钱一分钱都记得清楚,连警察都很震惊。

凝嫣:后来你的思想产生了什么变化?
小戎:我站在外面的时候,感觉不到有这么黑暗。2005年我把工作辞了以后做自由撰稿,做独立知识分子,写民运倾向的文章,能走就走,能做一些有意义的实际工作了,我慢慢涉入深了,认识的人多了,象杨、张、李类似的人其实很多,只是他们未必有名。这样越走越近。加之后来自己受到一点迫害,对专制制度认识也更深了。GD把人心都麻痹了,电影里有纳粹向党效忠,我们现在哪里不是?我们这样生活着竟然就浑然不觉?说纳粹党是邪恶的,GD不邪恶吗?比之更法西斯。感性上认识更清楚了,我就觉得我与这个制度不共戴天,要我活着就是反对它!这是最近一年的心态。以前仅仅是一种价值认知,现在是清醒了自己的路了。不管怎么样,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要改变这个专制土壤,不是一代两代的事,这个努力从严复开始做了150年,虽然有点改观,但没有看到质的变化。我也知道我纯粹就是一个垫脚石。无论个人还是什么,我都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上层向左转,对我们就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如果一点一点缓慢地变,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人曾经问我怎么去改良这个社会走向自由民主?我说我不想这些,我就只等他们来抓我!我觉得就像每个人的爱好一样,我就爱吃白菜,你别不让我吃,我就好这口!

凝嫣:你把民运也玩笑化了。这本是个严酷的选择,你却轻松把它消解了,真是好心态!
小戎:象李海他们这么长时间的牢狱,却默默无闻地扛过来了,现在还这么好的状态,那才是真正的不容易!我只是受到很轻的一点打击,不算什么。

凝嫣:从2001年4月到2005年10月在上海工作期间,你换了几个工作?
小戎:换了三个工作,其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失业。失业也是因为想干民运,没有心思工作,所以辞了职,但又没有一下子走出来。那段时间正好母亲来上海,叫我去找工作,我就找到了,又开始干。

凝嫣:你在上海这几年月薪能拿多少?
小戎:我在这几年一般在3300元左右,比我的同学要差些。

凝嫣:为什么选择在2005年11月辞职?
    小戎:我是觉得去上那个班越来越难受,越来越无聊,就象有一件事情已经牵扯着我的脚步,我不去做就有一种罪感,如果这之前我没有这个认知还好。当时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我喜欢上四川宜宾的一个女孩,所以辞职后12月去了宜宾,一个多月后又去了北京,被抓后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

    凝嫣:为什么想到去北京高律师那里做志愿者?
    小戎:我到了宜宾,状态很好,每天六七千字,一个月写了21万字。但是当时绝食风暴在北京,我就想去北京看看。当时老高的楼下据说已经有几十辆警车了,我想要去这个地方,要参与进去。我去了能干什么?电脑可以弄,文稿可以润色,记录绝食情况,我感觉这是在记录历史,我去了就是走出民运这一步了,这是第二动因。第三想到后果,大概想不会马上抓我,三四个月后,也就够了,重判可能三到五年,轻的刑事拘留。于是06年一月底我回到云南昭通,找赵昕,要他向高律师推荐。后坐短途去安徽蚌埠,拜访了张林的夫人芳草后,2月13日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凝嫣:是不是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小戎:记得我走到进站检票口剪下车票后,走向长长的月台长廊,我的脑袋里嗡地冒出一句话:“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民运分子了!”因为是春运期间,寒风还很凛冽,我的周围人潮汹涌,一片漆黑,混迹在人群中,心里的感觉难以言说。14日上午到京,先给李海打电话,他说他被堵家里了。我就四处游荡,随便上了一辆地铁,晃来晃去看有没有人跟踪。又上厕所,没有发现跟踪者。我就买了张电话卡,给老高打电话,打车去了老高的事务所。见到老高,他叫马文都向我介绍绝食的情况。随后我去了中关村买路由器,准备给他们弄一个局域网。当晚就一个人在事务所弄电脑,弄到两点多,很困,又坚持着写了一篇文章,3点多才睡,就睡在事务所的桌子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们都没来,我就在办公室等他们,然后接电话。有来报名参与绝食的,有来报告上海绝食被抓的……我把电话内容记录在一张纸上。12点了,我准备下楼去吃碗面条,走到快到小区门口,见一辆警车,走上来四个人,对我说了句“警察”,就把我擒住抓进警车里了。后面的情况,就是我写的《北京的局子》里的故事了!

    凝嫣:你当时恐惧吗?
    小戎:本能的紧张,因为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是第一次被抓,没有这个经历。其实当时我快要走到小区时,已经看见四个人了,我猜想这可能是来抓我的,本来还想轻松地上前幽默一下,没等我开口,四个人就擒住我了。如果我当时有现在这样的心态,我会轻松很多。你把这些都看开了,觉得它们是生活的一部分,就会笑着对他们的警车招手。

    凝嫣:你去北京之前是否有人劝阻你进京?
    小戎:有,我在安徽时张林的一个朋友,见多识广,他劝我别进京,说很快就会被抓,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可以工作几个月。他分析了几条都很在理,我也同意,但我已经答应了要进京,不能改变了,他也觉得是这样,说如果你还没有答应对方,我绑也要绑住你不要进京。

凝嫣:你辞职以及到京,家里人知道吗?
小戎:我辞职给家里打过电话,给母亲说我不想工作了,辞职了,我想写作,要去宜宾,那里有个朋友。妈妈知道我的脾气很倔强,就说你去吧,那里也有你爱吃的川味。进京的事我没敢告诉家人。

凝嫣:家人对你的人生选择认同吗?接受你走自由写作,从事民运事业这条路?
小戎:我给他们讲民主比专制好,给他们讲为什么要民主,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路。他们明白我的路已定,已改变不了我,所以是无奈地接受。当我真要去做这件事的时候,特别是妈妈,还教我怎么对付他们。

凝嫣:你的家人对你弃工从文怎么看?
    小戎:我爸爸妈妈的文学欣赏水平都不错,爸爸是中学物理教师,妈妈是中学数学教师。我曾把我写的林昭的那篇文章给妈妈看,她哭了,忙叫我爸:快来看二弟的杰作!我爸看了没说什么,可能他不喜欢这种悲剧的东西。我妈还是对我的写作有信心的,他知道我写的都是“反动”的东西,不是世俗的那种写作,歌颂式的写作。

凝嫣:去年8月怎么想到去青岛的?
小戎:7月份回到北京高律师那里取我的电脑等东西,后去蚌埠,又去芜湖,再去南京,又回芜湖,都是拜访朋友。最后去青岛已经八月二日。但八月十九日就被警方扣留送回云南。小乔来青岛大概一周,也一同被送回上海。我本来交了三个月房租,是打算把山东跑跑,把山东的民运人士一一拜访,结果未成。

凝嫣:你对自己现在这种漂泊生活有怎样的构想?
小戎:原来打算写5部长篇小说,其中一部的构思已经很细了。那是在我走出这一步之前的构思,现在想来很幼稚。今年是先跑跑,把《异乡人笔记》弄完,再写点别的东西,今年的任务就是这些。长期的呢,杨建利快出来了,听说他对我的文字比较看好,我想把自己的东西改改,出本书。另外就是把《异乡人笔记》继续写下去,争取全国跑一遍,一边访问串联民运朋友一边写我的东西。这样一边走一边可以见到很多人,这些人都是很有想法的,我从中可以获得很多。把异乡人笔记这个计划一直搞下去。

凝嫣:长年奔波在外你想不想家?感觉苦和累吗?
小戎:想,想家,但是不能顾及了,我也想通了。没觉得苦呵,我的身体很好。大学的时候,除了体育特招生,长跑我算成绩很好的了,在昆明的公司干的时候,我是足球主力。所以没觉得苦与累。惟一的一点就是在别人家里住时间长了不适应。

凝嫣:如果现在民主化了,你还会选择这样的漂泊吗?如果你有一个安定的职业,你会干吗?
小戎:我肯定不愿意,民主化了也还有其它要做的事情啊!比如我会去各地考察,写我的东西等等,不愿意过那种一成不变的安定的生活。

凝嫣:你认为你这样行走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小戎:我是信教的,我无法想像永恒是什么,我行走的终极意义就是把新耶路撒冷建立起来,扩大民运的影响。我们都看到一个显著的特征,在某些专制国家,如捷克、波兰、克罗地亚,是民主土壤很肥沃的地方,民运深入人心,影响很大,GD倒台了,民主迅速繁荣起来。另外如阿尔巴尼亚等,GD倒台了,民主不成气候,另外的专制者再上台。然而极权势力迟早要崩溃,王朝又换一轮。中国近代史就是这样,专制的土壤未得到改良,民主未深入到人心中去。象苏东国家也分好几个层次,波兰接近西欧水平,其它白俄罗斯等长年动乱,王朝更叠。作为一个民运分子,我反的是这个专制制度。

凝嫣:你对当下盛行的犬儒主义、享乐主义怎么看?
小戎:我很痛心!制度和文化相互渗透,换一个制度就能改变他们,所以我们这些民运分子能够做一点点也好。有什么样的制度就有什么样的民众。我跟这些人有过近距离接触,我对他们的精神状态也比较清楚。我相信一点,上帝在每个人心中都种下了寻找真理的种子,现在很多人看不见这层。佛教也说:每个人都是未开悟的佛。我也相信这个社会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只要我们努力下去。然而确实比较悲观的是,中国民主化脚步很慢,100多年,至少有点变化啊。只是专制者不能够随随便便杀人了,这点比文革进步一些。

    凝嫣:谈谈你的信仰之路吧!
    小戎:我也不知道我的信仰应该归在那个范畴,从学术上来说我应该算是一个泛神论者,我又自称我是基督徒,有时我又自称我是佛教徒。我自称我是基督徒,我是“口里承认,心里相信”。什么叫佛教徒,就是学佛的人把释迦牟尼佛当作导师的就叫佛教徒,是吧?没有什么人引我进来,我是从基督教开始接触宗教,我喜欢文学,西方的文学作品中很多宗教的内容,基督,基督教很美,所以它很吸引我。后来我发现我不知不觉地就信了它了,信了耶酥并照着他说的去做。对他说的没有疑问,对《圣经》上的话也没有疑问,它是真理,而且是最高的真理!

    凝嫣:你参加礼拜和聚会吗?向神祷告吗?
    小戎:我参加宗教活动,参加礼拜,因为我经常在外面跑,只要有机会我就去参加聚会。我也向耶酥祷告,求他的启示,我遇上困难的时候就念一下他的名,比如说有时候我被警察给逮了,我就说:主呵,请您赐给我力量!使我平静,使我平安!心里就很踏实。

    凝嫣:近年你的思想经历和精神走向都有一个大的飞跃,你的精神资源来自什么?
    小戎:这很难说,如果真要开始算的话,要从89年6.4事件开始,虽然那时我很小,才11岁,但内心受到很大的震撼,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后来在学校里课本里讲到民国时期的学生运动,我总会想起从电视上看见的那些场景。这几年要说关注应该从2000年我开始接触互联网开始。我比较喜欢历史,常去历史论坛,上面有很多左派的言论,也有很多右派的言论。不知道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还是比较崇拜共产主义,但从我接触右派言论那一瞬间,我就倒到右派言论那边去了,通过这条路,慢慢慢慢地找,找到民运这条路上,接受了自由主义这一套思想。关于自由主义、民运方面的书我读得不多,先读到过《古拉格群岛》,后来又读到哈维尔、波普尔等西方自由主义传统方面的,但他们对我的影响,都没有《古拉格群岛》那么大。

    凝嫣:你的性格、气质、意志、禀赋等情商的形成,与你的家庭有多大联系?
    小戎:我觉得我的家庭对我的影响很大,虽然我的父母从来没有直接教给我这方面的东西,他们这方面的认识反过来还是我教给他们的。有一点对我影响特别大,就是那种相对正统的知识分子教育。我妈从小从来没有灌输给我今后长大要发财,要出人头地这些思想,相反把我的我哥引向对物质呵地位呵这些没有什么欲望的路,除了要正直,还要有知识。他们希望我和我哥朝工程技术方面去发展。

凝嫣:德国神学家朋霍费尔说过:“无论我们作出怎样的选择,都是难以承受的。”你如何理解这句话?
    小戎:如果我走不出这一步,就是背叛自己的认知;走出呢对家庭和个人的压力又是非常难以承受。我见过的人,有的因为压力大,导致精神失常,有的没有坚持走出这一步,一生都过得非常潦倒,还有的曾经非常坚定,后来隐退了,再有一种就是涉入不深,做得比较淡,但内心很痛苦,很多事他们很想参与,但又有所顾及。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亲身经历,我在上海那段时间,想走出又没有走出,心里非常痛苦。

    凝嫣:哈维尔对后极权社会进行分析和描述时指出:后极权社会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是恐惧和谎言。近年来你一直在试图突破这种恐惧和谎言,面对绝大多数国人的恐惧和沉默,你从不讳言自己就是一个民运人士,你是如何克服并超越这种恐惧的?
    小戎:靠信仰啊,我是信教的,我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我。没有恐惧谈不上,只是有一点担忧,这是人的本性。监牢呵,我想换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愿意进去,但它如果老在那个路上等着你的话,也不大好受是吧?主要担忧的也不是里面太残酷和恶劣的生存环境,主要担忧的是我自己在里面扛不住。但如果真遇上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命运并不掌握在我们的手里。不是说我们不想进监牢就不用进监牢,除非你在行动上作出巨大的退却。否则基本上是难以避免,可以说是在劫难逃的。我不会作出退却,但策略上进退方式上应该注意,还有就是要知道我们个人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一个人不可能干好几件事,我们拣最适合自己干的事就好了。涉及太广,自己干不了事,而且冒的风险又太大,这是毫无价值的!这个得慢慢地学,不是说做到就做到了。

    凝嫣:你还年轻,而你见到过太多的民运志士在后极权制度下的生存惨状,你对自己的明天有何构想?
    小戎:我对我这一生还是有一个大概的计划和轮廓,我主要的理想在写作方面,希望在写作上能够达到一定的高度。但既然走了这条路了,我的理想就不一定能够真的实现,我酝酿中的作品尽量在这一辈子写出来。但干了民运的人在监牢里过10年、20年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我有10年以上在监牢里度过的话,我写作的这个计划基本上就泡汤了。但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悔,大不了这辈子不行下辈子再来吧。

    凝嫣:你觉得你今天的选择成熟吗?不会改变吗?
    小戎:我不能预言我会不会改变,但我警告自己,无论以后遇见什么,都不要改变,努力朝这个方向去做。我不敢说我未来就不会改变,这个话我说起来没有自信。说起来经历的苦难也不长也不深,但基本上还是有一个可喜的现象,经历一次心里就更畅快,心里的负担就越轻松,或者说我的承受能力就越强,我对自己能够坚持下去还是很有信心。

    凝嫣:你如此决绝地将自己的命运与中国民主运动联系在一起,可以说这是一种献身,对之你如何评价?
    小戎:因为我是信教的,不能从无神论的角度来衡量这个问题。从无神论的观点人只活一世的话,你刚才的观点是成立的,从宗教的观点看,生命是永恒的。我现在对死亡已经很淡漠了,对肉体生命的死亡非常淡漠,可以说对肉体生命的死亡我感到很轻松愉快,因为有来生,有天堂!所以我对这个没有丝毫的恐惧。象特维根斯坦说的:我们活着就已足够,这很美!

    凝嫣:读了你的诗文,我很感惊讶,作为一个工科生,你的文字功夫和诗歌创作都达到了一定高度,特别是近年你的思想“转型”后的文字更是一个飞跃,请说说你的文学阅读和写作经历。
    小戎:我喜欢文艺,读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写一点,大学毕业后工作上班又中断了,最近两三年又重新拾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我自我感觉我的写作水平是一直在进步,我也很自信我还会继续进步下去。因为我经常有一个感觉,写什么东西突然写不下去了,突然可以找到了一个新的路,写一段时间又写不下去了,我又能够找到新的路,就这样扩展下去。我这人有一个优点,就是自己写过的东西吧,大概在一两年内,都能够背得出来。我闲下来没事的时候,比如我坐火车的时候,我就想我写过的东西,那些地方不足,那些地方还可以改进,可以做得更好。我这种可能是天赋一样的东西是我近段时间以来不断地往上走的一个原因。自从涉入了民主化运动以后,思想上、情感上也越来越成熟,从情感上我至少知道什么是真正值得感动的,什么事情完全可以平淡地对待。记得读大学的时候常常肚子疼,疼得受不了了,我就觉得很痛苦,就爬起来写一篇酸溜溜的文章,说我痛苦呵我痛苦呵……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一点痛苦都没有。

    凝嫣:你尚未成家,你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如何考虑?
    小戎:我现在暂时没有想法,一切随缘吧,一切随缘吧。我是觉得自由和爱情在前方等着我,但实在又太遥远了。现在消息封锁得太厉害了,外界基本上很少人知道还有一种人叫“民运”,知道这个词儿的,到底“民运”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人,他们根本就一无所知。一般人知道的就是吾尔开希、王丹、方励之,这就是“民运”!

    凝嫣:在漫漫的漂泊途中,在追寻你认定的生命真谛的道路上,常常会遇见各种难以想象的艰辛苦累之困境,你觉得你可以战胜它们吗?
    小戎:我觉得我可以战胜它们!还是特维根斯坦说的: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就已足够,这很美!我觉得我还是有这方面的素质。有时候风雨交加呵,或者是烂泥坑,背着很沉的包,在那里跋涉,很口渴呵没有水喝。还有就是流落在外呵很难找到住的地方,为了找一个便宜点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找来找去……那种时候,按我以往的经验,我做这些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我是在受苦。好像还是跟艺术气质有关吧,我觉得这很美!

    凝嫣:这实在太惊讶了!我知道,很多文人都有一种周期性的忧郁,他们是寻求真谛的,但内心的敏感以及对世界的观照又常常令他们陷入一种生命低谷而无法排解。你有吗?
    小戎:我理解的敏感,真正的敏感不仅仅包括忧愁。尼采的《悲剧的诞生》里写道,什么是悲剧?悲剧是一切艺术的根源。我理解的悲剧也可以当作艺术的代名词。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梦神和酒神的结合,梦神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忧郁忧愁呵,酒神就是迷离呵狂欢呵,很高兴,兴高采烈。悲剧不仅是忧伤的,而且还有希望在里头,否则,不能叫做悲剧,只能叫做惨剧!真正的敏感不仅仅有忧伤在里头,还要有很强的对审美的判断力,在细微的地方能够发现让人愉悦的东西,才叫敏感。有些人那纯粹不叫敏感,别人随便一个眼色就让他在那里伤心伤半天,这叫神经过敏。

    凝嫣:你能将梦神和酒神精神结合一身,可见你内在足够坚硬。而我看见的作家们的敏感不是这样的,他们的敏感在精神气质上偏柔偏弱,而你的敏感没有这种东西,相反你是快意张扬的。
    小戎:不,我有。我也会忧郁,有非常非常忧郁的时候。不过,我觉得忧郁它很美呵!真正的忧郁是很美的,就象俄罗斯式的忧伤,我比较喜欢的那种。真正的忧郁,不是在那里伤心呵痛苦呵无法自拔呵。那种悲剧性的英雄才是真正的忧郁。既能意识到这是一个悲剧,又能够超越这种悲剧。所以我会找乐子!那怕我在最严酷的内部环境和外部环境下,我也会找到让人高兴的东西。

    凝嫣:我知道,很多文人根本不可能经历你那样的跌宕起伏的生命体验,可他们在书房里就一个个已经忧郁得不行了,每月或每周都要忧郁好几天。而你的内心足够强健,你竟把它们统统抵挡过去,且还有心情去找乐子,让自己快乐起来。
    小戎:有些人的忧郁排解不了,中国的典型形象贾宝玉就是这样。我内心的忧郁在它来的那一瞬间也很忧伤,有时候夜里突然想起什么,看到什么电影、听见什么音乐,突然想起什么场面等等,但忧郁来的时候,我能挺得过去。因为我的忧郁跟贾宝玉式的忧郁还有点差别呵,贾宝玉式的忧郁主要是在为自己忧郁,我的忧郁主要是为真理或者别的东西忧郁,不是在为自己忧郁。为自己,我没什么可忧郁的。可能这就是一个原因吧!

    凝嫣:很感动!祈神保守弟兄平安!
  小戎:谢谢!

                                      2007.4.7  16:57时录毕
                                      2007.4.9  21:40时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