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古拉格群岛“(监狱,劳改场所)呆过的人都知道,有一件烦心事,就是随时叫你无偿为狱吏做事加班。不但无报酬。稍不如他的意,还得挨训,甚至挨打。所以大家恨透了这种奴役式的“劳动”,但任何事都有例外。

1979年初。毛泽东已死去了近三年,中共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开过了。然而监狱中仍一切如旧。我当时是四川省第四监狱的“刑满就业人员”外戴“反革命”帽子。一天夜里快十一点了,一个狱吏突然把我们十来个人,从集体宿舍里叫了出去,说是有“临时紧急任务”,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加班”,大半都是某狱吏家死了人,叫我们去搬抬死者布置灵堂。

然而那个干部却把我们带到了狱部办公楼楼下,大楼外是一个大坝子,可容一、二千人。从大坝通向办公楼有二、三十梯石阶,台阶最高处,立着一个比真人还高的毛泽东石像。他高抬右臂,一副“检阅队伍”的姿态,平常我们这些“右派”“反革命”,最怕从此经过,一不留意,说你对神像不恭,就会大祸临头。记得1976年9月12日(也就是毛死后第三天),妻子来对我说,农村家里没有煤烧了,叫我赶快买点回去,监狱有小煤厂,但是我们“就业员”要买,付钱也不行,必须经监狱有关干部签字批准。然而要进办公楼,必须从神象前经过,当我刚刚走到台阶半中腰时,一个姓李的狱吏,突然从里面出来,对着我一脸凶相地吼道:“严家伟,你要干嘛?”我说“我来批张条子,请求买点煤炭——”他根本不听,就破口大骂道“给我滚下去!”接着又吼道:主席的灵堂设在这里,你这个死右派,反革命,什么东西?也敢来!马上滚!他那歇斯底里的样儿,好象我是拉登派来的恐怖份子似的。

今晚我又站在这儿,往事历历在目,却不知叫我们干什么,这时吴狱长走了出来,他一脸凝重地说:“根据中央文件指示,全国除大城市,广场保留一定数量的主席塑象外,其余一律折除。今晚上叫你们来,就是完成这一重大的政治任务。钢杆二锤,已经放在办公楼里了,大家马上动手,三小时内必须完成!”这时我才注意到办公楼四周都是武警狱吏实行戒严,一个个如临大敌,不许一个“闲杂人员”进来,其目的自然是尽量少让人看见“他老人家”轰然倒下的一幕。

一切准备就绪灯光照明也全部到位了,但“神”的威力,似还在“显灵”,没有一个人敢先向“神像”动手,因为在此之前,为一枚像章,一本语录,无意中冒犯了它,坐牢,杀头都大有人在,这个“弯子”真有点不好转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对这个“大家伙”动手。这时吴狱长似乎已明白大家的心思,便大声叫道“这是中央的指示,大家只管折,错了我吴某负责!”吴狱长是个有一定知识的人,“文革”中肋骨都被造反派打断过,所以对“毛伟人”肯定不大“感冒”,但他此时是奉命行事,“不感冒”也就成为了动力,于是他二次下达命令“给我动手折”!可我们这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贱民”们,仍然畏缩不前,没入敢先打“第一枪”,十多分钟就这样溜走了。

这时吴只好亲自拿起一把二锤,手起锤落,打在毛塑像举起的那只手上,“手”应声而断,滚向阶沿下方。接着又是一鎚,“毛像”的头部裂成几块!真是言传不如身教,“榜样”的力量才无穷。于是大家一齐动手,你一下,我一下,如抽筋剝皮一般,原来这塑像是一种叫“泡砂石”的材料制成,一点也不坚固,别看它平日那么八面威风,原来才是一只纸老虎!本人平日干活是出了名的“偷奸耍滑磨洋工”(狱吏对我的评语),但那夜我特别卖力,边打心里边骂“看你还害人,看你还害人”!真不亚于当年伍子胥鞭楚王尸,那心里的高兴劲就不用说了!两个小时不到,地下只留下了大大小小一堆乱石头,接着就用汽车拉去数里外,倒在一个叫黄沙河的小河内。倒下去的位置正在桥下,水清浅时可清楚看见破碎的塑像头部,有时我和几个“右派”“反革命”难友路过此地,故意干咳两声,接着就“呸!呸”往下吐口水,后来,附近的村民也知道了这件事,便有人故意跑到桥上向下撒尿。幸好石像无知,否则它定会大呼冤枉.正如前人咏岳飞墓的诗有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鉄无辜鋳侫臣。千载唾沫成大海,骨朽至今留骂名”.以后每年9月9日我都要去此处看看,看着那沉在水下的“巨石”,不禁自言自语道“你也有今日,水能载舟,亦能沉舟啊!”虽然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对那天晚上的情景仍不能忘记,并留下了一首小诗:“权霸淫威集一身,到头抱恨暗归阴。十年‘文革’传‘佳话’,半世‘武功’留骂名。宰杀焚书由自我,接班继位靠何人?一朝树倒猢孙散,笑尔区区一暴君”。

我的好友铁流君曾在一篇文章中正确地指出:毛泽东现在是阻挡中国社会前进的一块“巨石”。那天晚上我们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搬走了一块“巨石”,但这是有形的。而无形的、阻挡我们社会走向民主,自由的“巨石”,要搬掉它,那就恐怕不是两天、两月、两年,而要更多的时间,下更大的功夫了,套用中山先生的一句名言就是:

“巨石尚未搬掉,朋友仍需努力!”

2007年4月于宜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