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社会化人群都避免不了政治生活,因为社会化人群必然面临着公共事务,需要处理公共事务。然而参与政治生活的人们,需要在共同的政治生活中进行公开交流和对话,因此需要拥有某种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以使得这种交流和对话成为可能。一个被普遍自然使用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蕴含了人群处理公共事务的原则或者潜规则,话语内容和方式甚至规划了这个人群的政治行为、伦理和道德。话语还具有这样的性质,即使有时这个话语体系中的某些语言表面的意思与其在实际政治生活中所蕴含的意思很不相同,但是不需要任何翻译,这个人群的成员也基本都能明白其中的“奥秘”。一个部落、一个宗教团体、甚至一个黑社会都有自己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一个国家——人类迄今为止所拥有的最重要的自足政治单元——更是如此。

然而,在一个拥有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国家里,它的不同成员、不同阶层之间并不见得可以在这个话语体系里进行平等真实的交流,这个话语体系所蕴含的处理公共事务的原则也不见得会成为这个国家合理的公正的公共政治生活的依据,甚至还会发生着这样的状况,一个国家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成为当权者进行政治迫害和经济剥削的帮手,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虚假性甚至会成为社会整体道德堕落的催化剂和遮羞布。在当今中国,一方面,当局所修修补补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继续作为警察国家的捉襟见肘的制服,为政治迫害、经济掠夺提供官衣,给道德堕落充当遮羞布,另一方面,官方极力维护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除了上述功能以外,已别无用处。事实上,目前中国根本不存在一个公共政治话语体系可供人们进行交流,更不用说进行平等的交流、充分的交流、真实的交流了。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中国的一国之内有好几个“中国”,同一国度里,语言不能自足,不同的“中国”之间不能对话。

在波兰共产党一党专政时期,身处政治上支离破碎的波兰,著名异议知识分子米奇尼克经常讲这样一句话“我们只有一个波兰”。他讲这句话首先是要揭示当时的波兰就像现在的中国一样不存在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事实,更重要的是要强调:假如波兰的各个阶层、各个政治派别之间不能在公共政治生活中进行有效对话,假如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不能构建起来的话,那么波兰将永无前途。他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开展公民运动,创办“非法的”公民论坛,用米奇尼克自己的话说,他们就是要用正当的言语和行动去建立一个“公共语言”来帮助人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波兰。”

同样,我们只有一个中国。被虚假暴戾堕落的政治撕裂的中国各组成部分藕断丝连,“不同的中国”之间迟早要在公共政治生活中进行对话和交流,不然中国将会继续在虚假暴戾堕落中恶性循环。然而,对话和交流必须是平等真实和有效的,暴力强加的旧话语体系以及以暴力试图构建的新话语体系都不能实现平等真实有效的对话和交流,都不能把中国从恶性循环中一步一步解救出来。当下严酷的事实是,中国不仅处于集体失忆中,而且还处于集体失语中,《零八宪章》正是一次在中国构建可以进行公开、平等、真实、有效对话和交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以帮助人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中国”的伟大尝试。

事实上,任何一个异议活动、任何一次公民抗争行动、任何一段自由的言说、任何一项对专制权威的批评、任何以基本权利为核心的进步尝试,换句话说,任何一项民主运动的基本内容,都是逐步构建一个可以进行公开平等有效真实交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努力,都起到了把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平等、公正??????等基本词汇逐渐铸造在人们的话语中的功效。《零八宪章》是对中共统治中国以来所有相关努力的一次总结,是一次初级综合性构建的举动,因此可以说:《零八宪章》是在中国全面构建可以进行公开平等有效真实交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开始。

当然,从集体失语到在公共政治生活中自由言说、平等有效真实的交流,这个过程是异常艰难的,不是一纸宪章可以完成的再生过程,它将是集体“立功、立言、立德”的伟业,很多个人可能为此做出巨大牺牲。为了尽可能地降低这个过程的社会成本,我们有必要基于古今中外的经验和教训,对我们所需要的公共话语体系应该具有的基本性质做一个理性的梳理。虽然这种梳理不能像设计一个科学系统那样严密,但是类似的基本的逻辑是不能违背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们在政治生活中可以进行公开平等有效真实对话和交流的话语体系应该起码具备如下性质:

公共性

我们需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必须具有公共性,也就是说它不能是一个黑社会的私家黑话,不能是一个信仰团体的宗教语言,它必须是整个社会都能理解和使用,同时是可以在处理超越所有特殊类别群体(文化、经济、氏族、宗教等)的公共事务中使用的公共话语体系。

公共性是公开有效交流的前提。

自洽性

我们需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中的言语之间不能有根本的冲突和逻辑矛盾,不能出现类似于中共在中国建政后所制造的政治话语中的那些矛盾,比如说,中共党章誓言消灭私有制,但是序言里宣称坚持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宪法却规定了保护私有财产的条款。在一个不自洽的逻辑系统中,任何命题都可能是正确的。同样,在一个不自洽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中,当权者犯下了完全相反的错误和罪行——从剥夺所有私有财产到成为最大的私有财产拥有者,而它在做所有这些的事情的时候都被其政治话语言说为是“正确的”。

自洽性是真实交流的前提。

3、自然接受性

一个人们可以进行平等交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不能是任何一个政治力量用政治强力甚至暴力强加的,而应该是在社会成员之间、各阶层之间的互动中自然形成、被社会自然接受的。它是自由人的话语体系,它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人的话语体系。中共把自己的话语体系强加给整个社会,把每个人变成没有独立人格没有独立思想的政治人。对此,我们可以做一个相近类比,以看清这种危害:假如一个黑社会将自己的话语体系强加给社会,那么黑社会的规则就成为整个社会的规则,黑社会的老大就成为人们口中的人民的领袖,整个社会就不可避免地在虚假暴戾和道德败坏中恶性循环。

自然接受性是自由平等交流的前提。

4、低成本性

我们需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要使得人们在政治生活中的交流成本尽可能小,为此,它的的语言不能像“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样需要翻译,它的语言也不能蕴含着潜规则。高成本的交流使有效真实交流成为不可能。经济学里有一个概念叫做交易成本,说的是人们在进行交易中所付的与交易内容本身不直接有关的成本。比如说,由于人们互相不信任,在许多交易中需要签约和监督执行,而且还要为违约准备惩罚机制,所有这些付出都成为交易成本的构成部分。交易成本常常是社会经济效率最大化的障碍。而我们中国人由于不能真实交流整个社会所付出的代价是无法计算的,无可疑问,它是个体和社会潜能不能正常发挥的重要阻碍之一。

5、动态自证性

我们需要的公共话语体系必须具有动态自证性,也就是说人们在公共政治生活中的合法性政治行为尤其是政府执政的合法性应该可以通过这个话语体系的语言和语法进行叙述证明推理出来,而且这种叙述推理证明过程不应是一次性的、静态的,而应该是连续性动态的。比如说,“无产阶级革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一套语言对共产党的执政合法性的叙述证明充其量只是一次性的,一旦获得政权,这套政治话语体系就不再具有自证性,就出现了拉基斯的“新阶级”,遇罗克的“出身论”的挑战,于是,共产党的政治话语体系只能装进枪筒里“言说”。

6、角色“面纱”性

我们需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中,不能预先假设任何宗教信仰、任何利益集团、任何政治学说和党派、任何姓氏家族部落、任何阶级、任何族群的政治角色,不能有国教、政教合一和君权神授,不能有“哲学王”,不能有家天下和党天下,不能有“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不能有“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不能有“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借用罗尔斯《正义论》中的词汇,我们可以把这个性质叫做角色“面纱”性。罗尔斯认为参与制定社会规则(宪法、法律、法规等)的人应该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规则下的角色——比如说制定监狱规则的人不知道自己未来是狱卒还是犯人——未来角色有一层面纱罩着,这样才能最大可能地保证这个规则的公正性。

7、中立性

与角色“面纱”性直接相关的是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中立性,中立性是说不仅任何个人和群体没有预设的政治地位,而且我们所需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应该使任何个人和群体为自己信仰和利益进行自由表达、论述和辩护成为可能,使得任何个人和群体挑战任何其他个人和群体——尤其是执政群体——的政治行为的合法性成为可能。角色“面纱”性和中立性是人们可以进行平等对话交流的根本。

8、可发展性

一个可以进行公开平等有效真实交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不仅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应该永远处在一个自然发展的过程中。它不是“绝对真理”的话语体系,它也不是“科学社会主义”的话语体系,它必须使逻辑推理对其检验、挑战和修正成为可能,它必须使人类社会的新形势对其挑战、修正和发展成为可能。它必须具有随时对所有理性正义(rational justice)和经验正义(empirical justice)开放并接纳吸收的能力。

9、动态完备性

与可发展性直接有关的是动态完备性。一个逻辑系统的完备性是指这个逻辑系统里的真理都可以由这个系统的基本假设逻辑推导出来。我们当然不是要求这个等级的完备性,不然我们就会走进“绝对真理”的体系中了。这里所讲的一个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动态完备性是指社会中的任何公共议题都可以在这个话语体系里进行表达、论证和试图解答,当面对某一议题时,这个话语体系可能一时不够充分,但是它的可发展性使得它进行必要的补足而变得充分成为可能。

10、文明普世性

人类政治文明的血液随着互联网流淌到全球的任何一个肌体细胞,迅速改变着人们的社区甚至国家概念,塑造着人和社会的新的政治性格,构建着人们的普世政治话语体系。一个文明国家的政治语言和另一个文明国家的政治语言必须也是可以进行公开平等有效真实交流的,所以我们所需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必须具有文明普世性,不然我们的话语本身将会使我们自外于文明世界。而这个普世性的根本来源就是人性的共通性。

以上对一个可以进行公开、平等、有效、真实交流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应该具有的性质的罗列带有相当理想化的色彩,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着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但是,任何理论的规划都不可避免地带有理想色彩,它不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必要的,因为朝向理想的努力是向上提升的力量,使人类不断完善,我坚信,任何一个国家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如果远离这些理想甚至走向与这些理想相反的方向,它只能将被修正甚至抛弃。

专制体制的瓦解常常首先表现为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肢解,起初专制者对此感到恐慌,后来他们发现处于集体失语状态的社会利于专制统治,他们便为此窃喜,因为这和腐败治国的做法一脉相承。在中国, 专制体制的消亡和民主体制的建立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个构建新的公共政治话语体系的过程,处于集体失语中的我们正面临着这样一个集体使命,而《零八宪章》为此开了新局。虽然,它的内容本身尚有不完备和需要修正补充之处,比如说它缺少中国传统文化中经验正义的语言成分等等,但是,它反映了中国人普遍的政治语言需求,体现了中国社会深层的精神共识,因此,它指向了一个正确的方向。我们只有一个中国,我们终究要在一个生命共同体的中国内一起生活,终究要有一个社会成员自愿参加的共同政治生活,因此,我们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公开、平等、有效、真实对话和交流的话语体系,在这方面,《零八宪章》的贡献将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