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了来晓波被判刑的消息。那一天是平安前夜。我知道消息已经迟了,突然失语,谢绝友人盛情宴请,独自禁食一日,然后饿着肚子给亦武写字沟通。挖空心思找不出言辞,不料这傢伙来信潇潇洒洒。两句:第一句,“这下,中国人有理由过圣诞节了”!第二句:“晓波求仁得仁!”这才想起来我应该说的话,是这一句:孑孓王八的蛋们求辱得辱!(请原谅!我这么久才骂一次人。)
那时廖亦武手里拿着护照还是出不了国,到不了法兰克福的国际书展。现在这阻拦又成功一次。我猜想,可能得等到这一代人过世,或者这个时代过世,廖亦武才能出国。这事简单明瞭,毫无道理。《开放》杂志约稿要为之不平则鸣,我却因故无话可说.我自己刚刚一不小心在写字期间拐了一个弯,拐到《中国冥路》上,搜集、调查、比较、分析、整理数百上千网站上、文章中的死亡数字,从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冥地出来,心中储蓄的浩然之气荡然无存。头晕眼花,心慌气短之间,蓦然抬头,发觉国人都在欢庆节日!大陆因空气污染、水污染、室内污染、土壤污染等环境灾难,过量用药、医疗事故、责任事故等缘故,每年四百八十万人非常死亡。这条死亡之路上足迹纷然,却无人愿意低头看看。我听见的都是美好祝福,看见的都是餍足笑脸。无人觉得中国三十年改革死亡超过三十年政治运动,三十年政治运动死亡超过十几年战争这个事实有什么了不起。可是都沉船了,还唱呢!滑稽荒诞感突然如影随形。我只好劝我的朋友,把《中国冥路》发给自己在中国的家人、朋友看看拉倒。劝他们生活处处小心谨慎,千万别死於无知。结果我的住在纽约的友人回复我说:“现在除了我在中国,我的家人都在盛世。”我不得不认为这是对当代中国的经典描述!
历史上无数先知圣贤也没有生活在我们这样一个年代。罗慕洛斯大帝,在灌耳欲聋的罗马崩溃脚步声中,把自己献给了养鸡事业.他是无数人类庙堂中唯一一个明智的皇帝,决不去挽救他恶贯满盈的沉沦的帝国。我宁愿相信剧作家迪伦马特的想像有现实的依据。可是我们面临的绝症是:历史上任何文明的崩溃都不过国破而山河在。我们则国尚茍延残喘,山河已成地狱.
大地倾覆在即,沉沦之声隆隆,这样的现况下,对我的兄弟亦武不被准许出中国,我失去了愤怒的能力,甚至失去感叹的能力。况且我知道廖亦武始终人在中国,他从来没有生活在盛世,他笔下、心中、酒里、笙笛里,流出来飘起来的都是中国冥路之上纷然的叹息、呼号和哭声,杂遝凌乱,轰然动地。他怎么可能被准许走出中国?把你栓在沉船上一道沉沦,我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你本来就不是这个没有公民的社会的公民,你本来就是这个充满囚徒的社会的囚徒,你拒绝登上中国节日欢庆的舞台,你却要在台下昼夜不停地记录哭嚎,你还能认为出国是你的权利?
坐牢才是你的权利!这不算委屈,拯救国族的摩西死后不能进入迦南之地;拯救世人的耶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丹柯照亮黑暗的心脏被他的族人踏灭;左拉为了忠诚的法国军官、犹太人德雷福斯,出走英国,是逃出去的。别尔嘉耶夫对世人宣告:他不是那块土地的公民,他就是那里的囚徒。这世上中外古今,有几个秉笔直书青史现实的人没有被监控、被流放、被囚禁、被封锁的经历?
廖亦武面临地狱的囚禁,需要有罪辩护.因为对於这个沉沦的帝国,他确有光荣的罪责。廖亦武求仁得仁,只能感恩,无可抱怨。
如今我不知何故竟被拣选,站在诺亚方舟上,遥望故国,看着被裹挟的亲朋故人,说这等无关痛痒的话,甚觉羞惭痛楚。我没有资格替那些不能发出声音的被剥夺者,发出一点声音,就此打住了。
二○一○年二月十六日夜,记於美国百年大雪后
(1,写完此文想起来“有理由过圣诞节”一句不是廖亦武说的,是刘霞转述其他朋友说的。2,廖亦武十年以来申请护照10次,出国被拒13次——北明2月末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