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长青先生是我一直很尊敬的一位师长,是华人世界中极少数的在美国政治学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和共和党人。这些年来,他对盘踞欧美的大学和传媒中的西方左派的凌厉批判,对根深蒂固的中国的大一统思维模式的解构,在华人文化圈中堪称空谷回音。我十分敬重这位真正的“右派”,我的《白头鹰与大红龙:美中关系及其对世界的影响》和《从柏林围墙到天安门:从德国看中国的现代化之路》两本著作,都曾经请曹长青先生为之作序。但是,最近我读到曹长青先生的《刘晓波的谏言路走得通吗?》一文,却无法认同这篇文章的基本观点,故而撰文与之商榷。古语云,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自己完全掌握真理,我们只是努力向真理接近。

刘晓波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中离“谏臣”身份最远的一个人。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撰文批评李泽厚一举成名之后,他始终是一名独立不羁、坚持“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像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孙悟空一样,其人格形态迥异于彬彬有礼、乡愿虚伪的中国文人士大夫,即便在八十年代的改革派知识分子群体当中也让人侧目。最近,李劼发表了一篇文章,生动地回忆了在八十年代文学会议上刘晓波的表现。当时,身为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刘再复,是少数与高层有联系的开明派文化人,以显赫的官方身份自诩,主持会议时免不了要打官腔。刘晓波不能忍受此种官场文化对文化学术界的侵蚀,遂抢占话筒而滔滔不绝地发言,让“文艺沙皇”虽然尴尬却无计可施。由此细节可见,刘晓波的处世方式绝非中国人习惯的温良恭谦让,早在那个时代便显得如此惊世骇俗、特立独行。

八十年代,在胡耀邦和赵紫阳主政期间,知识界的诸多名流都与高层有着良好的互动关系。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纷纷加入体制当中,试图推动体制内的政治改革。其中,尤其以赵紫阳时代的体改所为代表。即便是曹长青先生,当时也供职于朝气蓬勃的《深圳青年报》,在经济改革前沿的深圳,利用相对宽松的新闻控制,在官方媒体上为改革鼓与吹。所以,在那个时代与体制有种种联系,并非道德上的瑕疵。有时,在体制内反倒能起到体制外起不到的作用。然而,即便在那个时代,刘晓波与体制亦保持相当之距离。他从不忌讳发表那些遥遥领先于时代的言论,比如中国应做三百年殖民地等等,根本就堵死了通往仕途的道路。可见,除了拥有北师大讲师的身份之外,他对任何体制内的地位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八九之后二十年,刘晓波更是与体制决裂,成为像一根鱼刺一样让中共难受的、坚持生活在国内的“持自己政见者”。他相信,那个鲁迅所说的“活的中国”、“带着血的蒸汽的中国”,不在庙堂,而在江湖;不在已经被“六四”屠杀吓破胆的知识精英当中,而在自由意识逐渐觉醒、奋起争取有尊严的生活方式的民间社会之中。五年前,刘晓波在劳改基金会出版的《未来自由中国在民间》一书,便是对这一立场最为完整的阐述。他与日渐强大的民间社会一直保持着血肉般的联系。与之相反,这些年来,在海外流亡者群体中,仍然有不少人试图重新获得当年的帝王师和谏臣的身份,常常以“有某种特别渠道”与高层保持联系为荣,甚至中共使馆的官员请吃一顿饭也成为显摆的谈资。当胡温上台之时,不少人为“胡温新政”抱有美好的憧憬,甚至撰文吹捧之。刘晓波却从不向权力低头,他是最早撰文指出胡温新政是色彩斑斓的肥皂泡的政治评论家之一。我记得,当时包遵信先生因为太厌恶江泽民了,对胡温的“改革计划”抱有一线之希望,建议我们暂时不要撰文批评胡温。我们在一家餐厅吃饭的时候,刘晓波还专门与包老师争论此问题。虽然他一直都很尊重包老师,但在对胡温的看法上,他却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对胡温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二十年来,刘晓波参与和组织了多次签名活动。他既是生活在中国大陆的“第一政论家”,也是一名人权活动家和组织者。他自己写作的文章,常常毫不畏惧地点名批评毛、邓、江、胡,正如此次判决书中引用的那些文字,无不对中共的本质有入木三分的评述。刘晓波虽然生活在没有言论自由的中国,却像哈维尔所说的那样,“假装”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以自由人的心态和精神展开思考和写作。与个人写作有一定的差别,刘晓波从事群体性的人权活动,比如起草或组织签名信,则尽可能地让观点和语气变得温和、平实,以争取更多人士的支持与参与。因此,他在不违背基本原则的前提下,尽量作一定程度的妥协和退让。这两种有差异的角色如此完美地融合在刘晓波的身上,而这“两个”刘晓波在今天的中国所起的作用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后一身份,更是非刘晓波莫属:能够与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和各类活动人士都有良好的互动和密切的联系的,除了刘晓波之外,偌大的中国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选来。我想,这也是当局如此害怕刘晓波,一定要将他逮捕入狱并判处十一年重刑的根本原因所在。当年,中共的刽子手们宣称,六四的大屠杀可以换取二十年的稳定;如今,他们则自以为是地相信,囚禁刘晓波,便可以获得未来十一年为所欲为的资本。

如果在这样的背景下看待《零八宪章》的文本,就不至于像曹长青先生那样过于苛刻了。刘晓波不是《零八宪章》的最早的起草者,当他介入此事件的时候,该文件已经有了一个初稿。刘晓波为此文稿提供了一些个人的意见,更为重要的是,他将这份文件传播给若干有识之士,向他们征求意见。徐友渔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当初刘晓波就曾向他征求意见,他也细致地给出许多意见来,这些意见大都被刘晓波吸取了。所以,我相信,刘晓波本人并非完全认同《零八宪章》中的条文,比如他对西藏、新疆和台湾问题的看法,就比宪章最后的定稿要“激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正确”)得多。但这份文本为了争取更多人的签名支持,只能取一个最大的“交集”。曹长青先生在文章中论及的“修宪”不如重新“立宪”的看法,其实我与刘晓波、王怡等人早就讨论过。我们看到了现行宪法本身的致命缺陷,认为与其在这部“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伪宪法”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还不如推倒重来,为未来之民主中国起草一部崭新的宪法。但是,这一思路最终并未得到更多朋友的认同与支持,我们只好暂时放弃之。再比如,刘晓波与我一样,都是英美式的保守主义的支持者,反对欧陆的大政府和福利制度,但我们无法在宪章中完全贯彻这方面的立场,宪章中对福利制度的憧憬是我们不能完全认同的。这样的结果,不是我们对自己的立场坚持不够,而是为了完成一份公共性的、历史性的文献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份相对平庸的《零八宪章》——《零八宪章》毕竟不是先知式的宣告,而是显示这个时代中国独立知识分子和追求民主自由的民众的平均水准的“大锅菜”。

所以,《零八宪章》中提出“修宪”的建议,而不是“立宪”的宣言,并不表明这份文献是一份向当局的“谏言”。曹长青在文章中批评说:“‘谏言’这种思维方式和做法,别说中国封建统治几千年,共产党专制六十年,六四的鲜血淋淋还没有把连下跪谏言都遭砍头的事实说明白吗?难道还需要刘晓波再做十一牢才明白共产党的本性吗?”这一批评并不符合亲身经历六四屠杀、痛定思痛的刘晓波在这二十年来一贯的言行,也不符合《零八宪章》的宗旨与愿景。刘晓波并不像帝国时代写折子的大臣或中共时代写内参的“文胆”那样,心中有一个潜在的读者,那就是“今上”。他从来就没有设想过要让胡温及其他中共高级官员接触到《零八宪章》并作出正面回应,甚至为了有这样的结果而不惜让宪章的文本投合胡温的胃口。相反,他早已对参与和组织宪章活动的严峻后果有清醒的评估: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很认真地对妻子刘霞说,我万一出事,你又要自己照顾自己了。由此可见,在刘晓波心目中,《零八宪章》的读者,乃是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签名活动超越了此前所有签名最大的共同点——即局限于精英知识分子阶层之中,这次签名活动深入到了各种不同的阶层和人群之中,比如有大量的上访者、经租房业主、工人、商人和大学生等,都毫不畏惧地在这份卑之无甚高论的文件上签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如果这份文件是“谏言”,他们一定不会签名的。

我个人认为,曹长青先生对刘晓波和《零八宪章》的看法出现一定的误差,是因为他长期离开中国大陆,对近二十年来中国大陆社会的变化和现实的复杂性有所隔膜。这才使得他在评论美国的政治和文化的时候游刃有余,而在论述中国本土的问题的时候不免显得粗糙与单一。国内外都有少数鼓吹暴力而自己从不亲身实践的“革命家”,一直在恶意攻击刘晓波和《零八宪章》的“反革命本质”,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中国的民主化有害无益。而曹长青先生与他们根本不一样,他对刘晓波和《零八宪章》所持之“异议”,乃是思想与学术范畴的真诚讨论,与追求臆想中的“权力”和争名夺利毫无关系。所以,我愿意撰文进一步阐明刘晓波和《零八宪章》的基本立场,以便让曹长青先生和更多的朋友能够与我们求同存异,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为中国的民主化尽一份心力。

二零一零年二月十四日,农历大年初一
四川成都

附录:

曹长青:刘晓波的谏言路走得通吗?   

这篇文章本来在《零八宪章》刚推出的时候就准备写,结果因刘晓波被抓走而没写下去。现在刘晓波被判11年,愤怒之后慎思,觉得还是应该写,算是异议人士中的异议声音吧。无论在哪一个群体,在多么“崇高”的事业中,没有异议都是不正常的,甚至是可怕的,都可能会导致更多的刘晓波被抓、被判。    

《零八宪章》的调子是温和地呼吁中共改革,这已是共识,不需要我再强调。宪章除了“前言”的套话和当然没错的“基本理念”,其主要内容是“我们的基本主张”。而这个基本主张的关键是第一条:修改宪法。   

中共宪法不能修,只能抛弃   

我认为这种“修宪”的“谏言”之路是走不通的,因为:   

第一,中国目前的宪法,整个是一部“国家”泰山压顶般高于“个人”的宪法;一部以保护政府为主导精神的宪法(美国宪法则完全反过来,其全部精神是:保护个人权利,限制政府权力)。对中国这种宪法,压根不存在“修”的问题,只有“抛弃”这唯一的出路。   

第二,即使对这样一部宪法,中共都根本不执行,建政六十年从来都没有执行过(还需要比判刘晓波本人的案子更清楚的证明吗?),那么修宪的意义在哪里?   

第三,在一党独裁的现状下,修宪机制怎么产生?人民没有选举权,没有选举产生的国会。那怎么修宪?谁来修宪?   

第四,在一党独裁的现状下,只有共产党修宪这一条路。但在共产党的完全主导下,能有修出一部民主宪法的可能性吗?   

第五,即使我们不谈中国宪法是一部“国家高于个人”主旋律的宪法,从理论上来说,是不可修,只可弃的,也不谈中共一党统治下不可能修;仅从技术层面,不知道有多少朋友看过中国的宪法(现在网上一查就可以找到),那是一个逻辑到处漏洞,前后条款矛盾到惊天动地的东西,怎么还有修的可能?怎么把那些逻辑混乱理清?怎么把那些矛盾冲突摆平?   

事实是:共产党不垮台,修宪就只是共产党一家的事儿;而只要共产党修,怎么修,都是以保住共产党的独裁为中心思想。所以,在“修宪”从内容到形式上都完全不可行的前提下,再谈什么三权分立、独立司法、宗教自由、甚至环境问题等等《零八宪章》后面那些“十分正确”的条款,就不仅毫无意义,甚至是滑稽了。   

别期待“狼”改邪成“羊”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这《零八宪章》有一万人签名,一百万人签名,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当然,没有实际操作意义也没有关系,如果它能传播真理,把揭示专制本质的声音传到千百万人的心中,那这个《宪章》的价值也是重大的。但问题是,《零八宪章》这种“谏言”的形式和内容,所起到的瓦解共产党政府的作用大,还是潜移默化强化人们承认这个党统治的合法性的效果大,实在值得探讨。我本人认为是后者。因为共产政权本身绝不可能改变其独裁本性,这是历史已经证明的事实。所以,如果一再呼吁它改邪归正,就无形中传播了“它有改的可能”这种信息,因此而增加人们对“党”和那个政权的期待;而这种期待就是延续那个独裁政权的最重要根基。只有人民从骨子里确信,共产政权绝没有改变性质的可能,推倒它的契机才可能产生。   

而且“谏言”这种思维方式和做法,别说中国封建统治几千年,共产党专制六十年,六四的鲜血淋淋还没有把连下跪谏言都遭砍头的事实说明白吗?难道还需要刘晓波再做11牢才明白共产党的本性吗?这种调子持续下去,即使再有一次“八九民运”,也依旧会是在热血澎湃的爱国主旋律下的要求党内改革的继续,更何况,再一次大规模民主运动的影子都看不见呢。   

有人会说,那你躲在美国让我们喊打倒共产党去送死呵。首先第一个层面的回答:追求自由是自己个人的事,只有其结果是公众可以分享的。没有任何人有权要求谁,更没有人要求谁去牺牲;谁都可以选择沉默,或选择做奴隶。别人只是评论那些自己选择追求自由的人,你这样做是否离自由更远。每个人扮演什么角色,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别人也只是评论,这个角色所起的作用是否会适得其反。   

第二个层面的回答:刘晓波站在中共的对立面,说过很多到位的话,并没有被抓。但那些想和共产党套近乎的,都给他带来牢狱之灾:《六二宣言》高呼“我们没有敌人”,结果被抓进去关了一年多,如果没有悔过书,一定会被判几年;《双十宣言》呼吁国共两党要尽快联手促进和平统一(那个宣言要民主政府和独裁政权联手组成“联合当局”,实荒谬不堪!),被控要“颠覆政府”,判三年劳教;《零八宪章》呼吁修宪,肯定共产党“开始了从拒绝人权到逐渐承认人权的转变”,于是再被控“颠覆政府”判11年。这就是去跟中共政权讲普世价值、人权、修宪,期待“狼”改邪成“羊”的结果。   

错在相信“请求”就不会死   

二十多年来,刘晓波写过很多揭示专制本性,远比《零八宪章》深刻、真实的话。如果他这次是因为清晰地站在独裁者的对立面,或者只是为他自己署名的东西而坐牢,相信在很多人心中会是远比现在更高大的英雄。但为一个降格、折扣的东西,作如此重大的牺牲,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而是对不对的问题。   

但既然要求修宪也是“颠覆政权”,不如真犯“罪”。如果站着、跪着都是死的话,为什么不站着死呢?其实问题就在这里:是因为相信跪下“求”就不会死。但是,如果相信跪下求就不会死,那就是对专制的残酷本质没有足够的认知,这又和刘晓波那些深刻的批判专制的文章有巨大的矛盾。那刘晓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或许会回答:“我不降调,没几个人跟我签;而只有签名的人多,力量才大。”那么这里值得讨论的就是:到底是人多签一个降调的、甚至传播错误信息的宣言起到的作用大,还是个人发出真实的声音起的作用更大?且不说,即使这个相当降调的宣言,也不可能在官方报刊上发出来,也只是在海外网络发表而已,能看到的也只是关心这个问题的小圈子而已。就这样一个联署信,在国内任何刊物上都发表不出来(不实践一丝一毫中共宪法的言论自由)的现状下,还要求它去修宪,岂不荒诞?   

提出“修宪”要求,就是相信中共有政治改革的可能。而吉拉斯在1957年的《新阶级》中就否定了共产党有改革的可能性;他在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受到世界瞩目时说:“戈尔巴乔夫想改革共产党,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共产主义是无法改革的。”半个世纪之后(半个世纪!),在苏联、东欧彻底结束共产统治二十多年之后,在六四屠杀发生二十多年之后,中国的先锋自由派知识分子还在期待“修宪”,这难道不太令人悲哀了吗?   

喊出“皇帝光着腚”才重要   

如果要想以人多显示公民力量,应该是以“抗议”为主,而不是“建议”。两者性质不一样,角色不一样。如果做不到一群人发出更强的声音(谴责人权在中国如何被践踏),那么个体的真实声音,也比妥协之后的群体虚话(甚至错话),更有意义。需要的是一句真话的种子,撒在无数人的心中,给人们提供另一个看问题的视角。面对一个裸体的皇帝,到底是一个人说一句“皇帝光着腚呢!”更重要,还是一群人说:“哎呀,皇帝的新龙袍太单薄了点,会着凉的,再加件布衫吧”更重要?如果一个人不敢说皇帝光屁股,一群人商量一齐说,那还有意义。一个人有胆说,反而要找一群人降调,我理解不了这个逻辑。   

你现在不是从政(连选举都没有,哪有从政的资本?),所以中国异议势力不存在搞联合阵线、联合政府思维的东西,而是应把真话说到位。大概多数签名者都没有从政之心,也未见得都赞同《宪章》的主张(有人说连看都没看过就签了),或许都只是抱着同样的心态,人多就声势大一些,而这种声势似乎又可以增加其正确性。但历史什么时候证明过,越多人认同的东西就越正确?就一定能成功、胜利?   

恰恰相反,人类历史绝不是靠多数推进的,而是靠极少数人的正确的理念。他们一开始虽然从来都是极少数,但就因为正确,所以终究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是认同共产党继续统治的,难道他们人多就更正确?大概所有《零八宪章》的签名者都不这样认为,因为他们本身已经是十三亿中的极少数的公开反专制者。   

举西方最近的例子来说,一百多年来,在全世界的知识分子中,反对资本主义的声音从来都是绝对的多数。我来到美国才近乎震惊地发现,为资本主义呐喊的知识分子少到令人目瞪口呆。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推崇资本主义的经济学家们都饥寒交迫,找不到有很好经济保障的教职或学术职位,而为社会主义(甚至共产主义)呐喊的则个个待遇丰厚,桃李满天下,享尽资本主义的好处。直到共产主义已经彻底失败的今天,全球绝大多数知识分子还都在一直拼死抗衡资本主义。但不管反对的势力多么强大,资本主义在顽强地往前推进着;尽管每一步都艰难万分,都迎着镰刀斧头的砍杀,但资本主义是走在胜利的道路上,就因为它正确,而不在于支持它的知识分子的人数。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多数未见得代表正确,反而经常在错误的方向。所以,总想靠人数来获取“正确”的信誉和力度,是没有意义的。而一个正确的原则,哪怕开始只有一个人支撑起来,也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不能同时坐两把椅子   

肯定会有人异议:如今老百姓、知识分子都只顾赚钱,话说给谁听呢?没人响应,说了不是白说?其实这没什么值得沮丧和悲观的,多数人从来都是只顾赚钱吃饭的,这是正常的;你只说给那少数的思想共鸣者听就足够了。真正有机会的时候,不是多数胜利,而是正确胜利。   

萨哈罗夫提出“一个人不能同时坐在两把椅子上”,你要么附和共产谎言,要么起来反抗,传播真实。而后者是个极高的标准,鲜少有人能去做。所以,许多反对专制、追求自由的人可能这样认为:我当然不想附和共产谎言,但在中国目前状态下,不用这种软性的方式,还有什么路可走?换句话说:如果革命硬拼不可能,婉转说软话,祈求在体制内改革也不对(事实证明也走不通),那你说中国的事怎么办?中共政府到底怎么才能垮台?   

我不知道它怎么垮台——目前像中国这么大国家,如此经济腾飞、政治独裁的情形,人类史无前例;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任何推测、设想都没有足够的依据,所以没有意义。我只坚信它一定会垮台。或许因发生大的经济动荡,导致某个环节的契机;或者党内斗争导致转机;甚至也不排除有魄力的军官发动政变,百姓处于对中共的积怨而呼应支持(罗马尼亚模式能叫暴力革命吗?他们武装结束了共产政权,同样建立了民主制度)。我知道的是,应该一句、一句传播到位的真话,一颗一颗地播种追求自由的种子;那么一旦契机到来,那些潜移默化到人民心中的思想,就会产生巨大的力量,促成那个政权的垮台。   

而那些有意无意强化人们对共产政权持续期待的信息,只能导致在有机会的时刻,又促使相当一批人(包括可能起到重大作用的中共高层领导人)产生对现政权的幻想,导致可能的胜利再次流产。共产党抓判刘晓波本身(还有多少其他人被捕、被判、被监控!),证明了《零八宪章》所说的中国政府“开始了从拒绝人权到逐渐承认人权的转变”的错误。这种思维持续下去,不仅抓不住契机,更不能创造契机。   

六四的血洗亮眼睛了吗?   

人类古往今来,多少事情都是“意外发生”;越近代,越意外;有些所谓被预言得的很“准”的事情,只不过是由于人类从不接受教训,于是太过于频繁地重复历史,所以人们以为智慧的祖先预言得很准。事实是,你只有摔过跟爷爷一样的跟头,才相信爷爷的话是对的——我们的爷爷,我们的孙子也不例外。所以,中共的垮台也很可能又是一个让全世界跌破眼镜的“意外”,但这个意外必定有它内在的必然;而正确的思想,才是推动这个必然的力量。   

我在好多篇文章中谈过,知识分子应该清晰,你到底是跟那个政权说话,还是跟人民说话。不跟政权说话,不等于具体的共产党人和中国政府官员听不到你的声音,更不等于不会促使共产党内部、高层瓦解,最终从体制内崩溃。在美国独立革命的时候,连华盛顿都是从潘恩的《常识》得到启发和鼓励,最终打赢那场战争。   

如果《零八宪章》是刘宾雁起草的,我当然同样不会赞同,但却完全理解;他至死相信马克思主义,只认识到要对党第二种忠诚的程度。而刘晓波是认识到了共产专制的本性(但他的再次“我没有敌人”又令人瞠目结舌),所以,他让我不可思议。   

刘晓波令人遗憾之处,是从正确的个人独立思考,向错误的群体意识妥协——从黑马走向黑点,硬要往人群里挤。从站在专制的对立面,迈向一再给朝廷递状子谏言(修宪要求决定了这个《宪章》是跟谁说话,老百姓不能修宪)。而恰恰是递状子谏言,使他撞上了中国历代皇朝的一贯做法:重罚谏者——因为在皇权看来,“谏”则是图谋政权。   

刘晓波被判11年,他自己可以高姿态地表示“没有敌人”、没有愤怒。但我对这个典型的因言治罪的政治案、对最近一系列嚣张地残酷镇压异议人士的暴行极为愤怒,对那个邪恶政权(自由公敌!)所犯下的罪孽永远铭记,绝不宽恕!   

迄今为止,《零八宪章》所起的最大作用,是由于刘晓波的被捕、被重判,让一些人“恍然大悟”:原来共产党没法治。肃反、反右、文革、六十年的暴政还没让人们明白共产党没有法治吗?六四的血居然没有洗亮刘晓波的眼睛吗?面对一个如此邪恶的政权,中国文化人到底还要经过几个六四、多少个刘晓波被判之后,才知道共产党是不可改革的呢?!(更多文章见:caochangqing.com)  

20102月8日于美国 

——原载《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