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权网信息员章宪报道)2010年4月29日,是中华圣女林昭遇害42周年的祭日,与往年一样,在官方刻意保持的一片缄默中,社会各界公民一本择善固执的原则,以各种方式积极着手纪念这位反抗极权政治的英雄人物。本网信息员为此采访了当年林昭女士的北大战友、蜗居于曲阜家中、拖着衰残之躯笔耕不止的张元勋先生。

章宪:元勋先生您好!好久没有和你联系了,最近身体还好吗?

张元勋:还是老样子,8年前我查出患有食道癌,现在每天吃药,病情控制得还可以吧。不过前年又摔伤了腿,不良于行啊,基本都是躺在床上。

章:林昭的42周年祭日快要到了,有网友发起为林昭塑像募捐的活动,先生对此有什么意见?您打算以什么方式纪念林昭女士?

张:我身体不行,不能外出参与这些纪念活动,就在家中写写文字吧。

章:先生的《北大1957》已经在香港出版,现在正在写的内容方便透露一二吗?

张:还是一些回忆性文字,每天只能写几百字。

章:如果有人能帮帮您就好了,我看看能否找到既精通电脑又了解那段历史的青年义工给您做做助理,使您早日玉成回忆录的写作。

张:那就太好了,谢谢啊!

章:回头我就发动朋友寻找义工,谢字可不敢当。先生您的年庚我记得比林昭小吧?

张:林昭是生于1932年农历的12月16日,我呢是1933年公历7月2日,中共生日的 第二天,冥冥之中有定数啊。

章:先生是以未婚夫的名义才见到狱中的林昭的,那么林昭怎么也“认定”您这个未婚夫呢?

张:在我去上海提篮桥监狱探监前,林昭的母亲许宪民先生已探视过她,当时是许先生告诉林昭张元勋将要来探监,后来警方提审林昭时问她:张元勋是你什么人?林昭何等冰雪聪明,当即回答:是我的未婚夫。当时如果没有这个身份是不可能见到林昭的。实际上我们只是好朋友,可不是现在那种好朋友啊。现在有人冒充林昭的男朋友,我是很不齿的,当然甘萃先生例外。是男朋友为什么当时不去探监?

章:元勋先生当年也经历了漫长的牢狱之苦你能简单再谈谈吗?

元勋先生的语气淡定、平和,提起悠悠往事,似乎是在谈论他人与自己毫无关涉的事一般:1957年北大519运动后,我是在年底被公安以现行反革命名义直接抓走的。当时我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正在写毕业论文,是关于楚辞研究的,游国恩先生是我的导师。我上的是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林昭是中文系新闻专业,我们是同级不同专业。后来我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命罪判处8年有期徒刑。结果刑满之后就一直留在劳改场监管,和犯人一样,碰上文化大革命,像我们这种“反革命分子”想自由门都没有。一直到1980年我被“平反”,我的刑期实际上长达23年。此后我被安置在曲阜师院,在中文系任教直到1995 年退休,退休前我是教授、硕士生导师。

章:先生受苦深重。多多保重身体啊。谢谢您!

我, 还能说什么呢。仅仅因为在1957年毛泽东引蛇出洞的阳谋中写出《是时候了》的诗篇,一位才华横溢的北大天之骄子就被打成极右、反革命,从而在劳改场度过了生不如死的漫漫23年的刑期,他的工作时间都比刑期要少8年;而他的“未婚妻”林昭则更是遭受了人类酷刑史上最惨烈的酷刑折磨,最后被从病床上拖走秘密虐杀。而更令我们不能容忍的是:林昭的家人为烈士喋血竟然被公安勒索了5分钱的“子弹费”。至今,有关林昭之死以及519运动、反右运动的核心档案仍然作为“党和国家”的高度机密被封禁于历史的黑匣子之中,秘不示人,可悲!所幸,张元勋、林昭这对政治学意义上的“未婚夫妇”最后的依依话别留给我们这些后来者的还有无尽的幽思与遐想,其所呈现的人性之美足以激励我们承担起人生的不能承受之重。

附: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节录) 作者:张元勋

林昭终于走进接见室!她的脸色失血般的苍白与瘦削,窄窄的鼻梁及两侧的双颊上那稀稀的、淡淡的几点雀斑使我忆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当年!长发披在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盖着可抵腰间,看来有一半已是白发!披着一件旧夹上衣(一件小翻领的外套,已破旧不堪了),围着一条“长裙”,据说本是一条白色的床单!脚上,一双极旧的有襻儿的黑布鞋。最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头上顶着的一方白布,上面用鲜血涂抹成的一个手掌大的“冤”字!这个字,向着青天,可谓“冤气冲天”!

她站在门内一步,向我嫣然一笑!整个室内三十双眼睛都一齐注视着。我无法猜测此时此刻他们都想了些什么,是不是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还是想到人世间有大悲怆、大无畏、大欢喜、大冤枉!整个室内无论是带枪的武士还是不带枪的狱警,以及那便装俊美的女郎,都被这一笑的嫣然而惊诧着、困惑着,甚至是震撼着。后来,他们告诉我:在他们的记忆里从未见过林昭的如此一笑,这实在是她这八九年来在这黑暗、阴冷、与世隔绝的非人世界里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展现的迷人的、永恒的美丽与春色!使我又依稀地看到那两条粗粗的短辫子以及飞飘着的白绢蝴蝶结的昔日风采!

我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似乎也有微笑,静静地看着林昭缓缓地走向那个虚席。她捧着一个旧布包,一大卷卫生纸。一位身着医生白大褂、内着警服的女警医一直在搀扶着她,她们的身后,是一位佩枪的警士。

林昭就坐在我的对面,隔着那个案子,那位文雅的女警医与佩枪的警士坐在她的两侧,与我则是“面面相觑”。

“开场白”是坐在我身边的一位管教干部向林昭发出的警告:“林昭,今天张元勋来与你接见,这是政府对你们的关怀,希望你通过这次接见受到教育,以便加速自己的认罪与改造!……”“乏味之至!”其语未休便被林昭的话打断,但那位“管教干部”并未发怒,甚至尴尬地望着我,向我说:“这是常事!”林昭视其言为“老生常谈”而不屑一顾,抬手指向周围,问我:“这些人,你们那里叫做什么?”我未敢回答,不知怎样措词才不会激怒周围的那些监管者!我此刻最怕的是中途被他们停止这次接见!这个心理很快便被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干部察觉了,他很客气地对我说:“不要紧,怎么说都不要紧!林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所以,她的话也从来没有比今天更客气的了!我们已经听惯了,不要紧!”既然如此,我明白了,乃答:“队长!”林昭颇感兴趣地说:“一样的,一样的!我们这里还叫『政府』!与他们说话,要先喊『报告政府;在北大跟语言学家朱德熙先生学现代汉语,还没听见朱先生说过人变成了『政府』!在这里谬误已是习惯。然后高声说:「这帮东西怎么能是政府呢?我怎么能相信他们是共产党呢?」我尽量作出一副毫无表情的神态,故意把话题引开,我说:「平常把自己打扮一下,把头发梳起来。」「打扮?打扮什么?女为悦己者容。稍停,她问:「什么时候来到上海的?」我答:「五四。又问:「家里都好吗?」我答:「都好!都非常惦记你、挂念你!都希望你好好改造、平安出狱。她打断了我的话,高声说:「出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早就告诉我:要枪毙我!这已是早晚的事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可以唆使一群女流氓、娼妓一齐来打我,故意地把我调到『大号』里去与这些社会渣滓同室而居,每天每晚都要在他们(以手指周围)的主使下开会对我斗争,开始这群泼妇也瞎三话四地讲一些无知而下流的语言,可笑的是她们竟连我是什么犯都一点也不知道,骂我『不要脸』!真是可笑!她们这帮东西!她们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他们竟然还知道『要脸』!她们理屈词穷,气急败坏,于是对我一齐动手,群起而攻之。可以想象,这样的「斗争会」就是对林昭的肉体的摧残!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酷刑!解放后虽然标榜「废除狱肉体罚」,而许多地方仍采用开「斗争会」的方式鼓动犯人打犯人,依然进行着这类人身的折磨,其残忍野蛮的程度真可谓骇人听闻!那些女犯为了「立功」,斗争林昭乃是她们「积极靠拢政府,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立功」良机,所以对林昭越是殴打得凶狠与残忍,就越算是「积极改造」、「靠拢政府」,「立功」也就越大!在这样的诱导与唆使下,林昭几乎天天都在群妇的撕、掐、踢、打的非人虐待中煎熬着。她说:「我怎么能抵挡得了这一群泼妇的又撕、又打、又掐、又踢,甚至又咬、又挖、又抓的疯狂摧残呢?每天几乎都要有一次这样的摧残,每次起码要两个小时以上,每次我都口鼻出血、脸被抓破、满身疼痛,衣服、裤子都被撕破了,钮扣撕掉,有时甚至唆使这些泼妇扒掉我的衣服,叫做『脱胎换骨』!那些家伙(她指着周围)在一旁看热闹!可见他们是多么无耻,内心是多么骯脏!头发也被一绺一绺地揪了下来。说到这里,林昭举手取下头上的「冤」字顶巾,用手指把长发分理给我看:在那半是白发的根部,她所指之处,乃见大者如枣,小者如蚕豆般的头发揪掉后的光秃头皮。她又说:「因为知道你要来接见,怕打伤了我无法出来见人,故这几天斗争会没有开,我也被调到一个『单号』里单独关押,其实就是让我养伤,以掩盖狱内无法无天的暴行!但,头发揪掉了,伤痕犹在!衣服也是他们撕的,你看。她披着的衣服里面是一件极旧的衬衣,已经没有扣子,仔细看去,才发现是针线缝死了的无法脱下。她又说:「这是一帮禽兽。指着周围:「他们想强奸我!所以我只能把衣服缝起来。我发现:她的衣服与裤子都是缝在一起的。她说:「大小便则撕开,完了再缝!无非妹妹每月都给我送线来。她边说边咳嗽,不时地撕下一块一块的卫生纸,把带血的唾液吐在纸上,团作纸团扔在脚边。「但他们还不解恨,还要给我带上手铐,有时还是『背铐;」稍停问我:「你知道什么叫『背铐』吧?」我点了点头。一直还极力故作「静而不怒」的那些「管教干部」此时也无法再故作下去了,向我说:「她胡说!她神经不正常,你不要相信她的这些话。「神经不正常?」–林昭抢白说,「世界上哪个国家对神经不正常的人的疯话法律上予以定罪?你们定我『反革命罪』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神经不正常』呢?」

我沉默着不敢发言,便插嘴说:「不要说这些了,说些别的。」「不要紧。林昭又抢白说,「顶多也就是死!他们杀机已定,哀求之与痛斥之,其结果完全相同!几个月前妈妈接见时告诉我你想来看我,问我行不行?问我行不行有什么用!我告诉妈妈你问他们去!总算走运,他们同意了,许多天以前也通知了我,我盼着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前面的这些话,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难告诉给未来的人们!并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诗歌集题名《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情书一束》。」稍停:「妈妈年迈无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独立,还望多多关怀、体恤与扶掖。语未毕而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悲噎不止,以致无法再说下去。

许宪民先生尽量保持着一副安详的神态,这时,说了这天接见中的第一句也是惟一的一句话:“不要哭!张元勋这么远来看你,你这么一哭,他不也会哭起来了吗?”“他不会哭!”林昭立即从悲咽中平静下来,又说,“他是男的,不会哭!”

后来(接见结束,林昭离去之后),那位管教干部告诉我:在他们的记忆里也从未见过林昭的如此一哭。这实在是八九年来在这黑暗、阴冷、与世隔绝的非人世界里,她第一次宣泄了自己的悲痛!

冷静下来,我向她说:“给你带来一点东西,都是食品,监狱里最需要吃的东西!”她才注视那个放在案子上面的大提包,那是我昨天从淮海路的食品店里买来的。其中,有三个品类的蛋糕,八市斤的听装奶粉,印着美丽图案的听装大白兔奶糖,以及香蕉、橘子、苹果。于是,按照监狱的规矩,我把那个大提包推到坐在我身旁的管教干部面前。他一件一件地取出,放到案子上,然后一包一包地打开,听装奶粉与听装大白兔奶糖本是原装商品,也一一撕破密封,撬开盒盖,并用铁钎子向奶粉中上下刺入,凡十几次。检查完毕,我把这堆东西推到林昭的面前,她笑了,拿起一块蛋糕递给我,说:“你送来的这些东西,现在是我的了,我请你吃!”我拒绝了,我希望的是多留一点给她!我说:“你吃吧!我在外边随时可以去买!”她说:“也好!”于是咬了一口,她忽然向身边的那位女警医严肃地说:“倒一杯水!”女警医向室外只一挥手,立即就有一个年轻狱警送进来一把暖瓶和一个茶杯,女警医把杯中倒满开水递给林昭,于是她便边饮边吃,显得非常自得。我说:“今天我们在这儿相会,可谓之‘篮桥会’吧!”(我国古代有“蓝桥会”的故事,描述的是裴航与云英的爱情,他们约会于“蓝桥驿”。而“提篮桥”与“蓝桥驿”以“篮桥”与“蓝桥”同音而巧合。)林昭又一笑,接着说:“又是‘井台会’!”(这里用的是《白兔记》中的“井台从母”的故事,以包含探监的不仅是我,还有许宪民先生在场,是她们的母女之会。)

这时,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干部向我宣布:“已经中午十一点了!”提醒我们接见即将结束,分别的时间快到了,这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了!此时,林昭向我说:“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她站起来向我招手,要我从案子的这边走到那边。对是否靠近她,我迟疑了。这时,那位管教干部又表现了理解与关怀,主动向我说:“可以!可以!你可以过去!”

我于是绕过案子坐在林昭的对面,确确实实是促膝而谈。

这是最高潮的时刻,所有的人都似乎怀以极大的兴致欣赏着!连那威严的武警的脸上也浮现着松弛的表情,那踞坐于“讲坛”上的四位女郎,全神贯注而又津津有味地用极微细的上海方言窃窃耳语。

林昭在沉思中,终于说:“赠给你一首诗!”于是她轻声吟诵,韵圆而铿锵:

 “篮桥”、“井台”共笑之

  天涯幽阻最忧思

  旧游飘零音情断

  感君凛然忘生死

  犹记海淀冬别夜

  吞声九载逝如斯

  朝日不终风和雨

  轮回再觅剪烛时

(“吟诵”之学今几失传,我辈初知之于先师浦江清先生所授,而林昭未之忘也。她祖籍苏州,通晓苏绣与评弹,著有《苏绣及其他》《苏州评弹的研究》。苏州评弹最讲音律,林昭习传统诗词之吟诵亦得通晓评弹之功也。)她慢慢地、逐字逐句地边念边讲,她那夹杂着婀娜的苏州方言的普通话,伴随着那浑厚的音色,听来是那样的雅致与壮美、迷人与亲切。她说:“诗言志!此刻已无暇去太多地推敲声病,只是为了给终古留下真情与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第三句‘断’字或许也可改成‘绝’字,第四句‘死’字有点拗,但怎么改呢?诗言志,如此而已!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而被他们杀掉!我最恨的是欺骗,后来终于明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她在捧着的那个旧布兜里搜寻,最后取出一件似是纸片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回身递给那个管教干部,那人向我挥一挥手,并说:“不用查了,你收下吧!”我把那“纸片”放在掌心定睛看去,才看清原来是用包装糖块的透明纸折叠成比韭叶还窄的纸条编结而成的一只帆船。我记得听我的家兄说:1960年,林昭在通信中曾夹寄着一张自画的贺年卡,那上面画着一艘帆船,还有一行字,写着“直挂云帆济沧海”。今天,还是那只云帆,却飘落到这里!我顺手摘下衣袋里的英雄金笔,递给她,并说:“送给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赏玩,但忽然看见笔杆上刻着的“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顺手一掷,钢笔被扔到案子上,她说:“我不要!”

这时,管教干部已在催促:“时间到了,有话明天再谈!”我告诉林昭:“监狱领导告诉我,安排了两次接见,明天上午我还要来!”她很高兴,叮嘱说:“明天再来,给我再送一盒奶糖,不要大白兔,要猫头的!”

谈话结束了,最先离去的是林昭,亦如来时一样,由她的女警医搀扶着,那个佩枪的警士押随着走出内室,而后便是四女郎、武警,最后才是我与那位管教干部。他们依然很客气,向我说:“今天的接见效果不错,你劝她好好改造,她都没有发脾气,可见你们的交往确实很深,过去她的母亲刚说一句,她便表示不耐烦,不愿再听下去。”又说,“林昭用糖纸编了许多艺术品,今天送给你的这只帆船就是其中之一,种类多着呢,全监狱都知道,她是一个聪明人,很少见!”我们边说边走,将走出内室的门,我不禁反顾这间难忘的密室:空空如也,只有地上那一堆洒血的卫生纸片!走到院子里,又看见那高大的黑色铁门,但却又见到林昭正背立在门前,抱着旧布包、卫生纸以及我送来的食品,凝望着我与许宪民先生。我们又获得了这难得的临别的一晤!岂知这竟是永诀!我们都未悲戚,都被明天的再见而陶醉着、安慰着、诱惑着,她身后的那一扇小型便门打开了,她几乎是退着迈进那铁门槛,依然微笑着望着我们,一直到那扇小铁门徐徐关闭,她在我们的视野里永远消逝!我与许宪民先生还兀自呆立在这悄无人声的大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