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  记

下午4点过,老人又疲倦了,这次没原地打盹,而是提议出门逛逛。我欣然接受。于是老人压低帽檐,倒背手,大步流星前行,我和朋友亦步亦趋随后。沿臭气弥漫的陋巷朝上,每遇比较老旧的人与物,老人必定停步,向我们简述此情此景的来历。同中国许多待开发的旅游小镇一样,依山傍水的石鼓出过不少由地方性逐渐升格为世界性的名人,囊括政治、军事、文化、民俗、古今。比如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土著学者范义田,曾在1946年撰写了一副春联:山连云岭几千叠,家在长江第一湾。至此这块弹丸之地就有了如雷的名份,勾得一波波游客闻声而至,像被导游牵着鼻子的狗,山水之间跑一趟,照照像,买买所谓的土特产,即了愿归去。

可我的采访对象却不这么看,他沉迷其间,自认为承接了石鼓的精神香火,所以一再强调我此行的重要。我点头称是,如小学生,不时拿出笔,在手板心里记点什么,令老人很是得意,竟在乱七八糟的石阶间,如微服私访的老干部,向上上下下的挑担农民问这问那。当然,系列地主旧居也参观了,3米多高的旧戏台也参观了,在我看来,这才是石鼓仅存的人文景观,比山丘脚底公园中心的“石鼓”,以及那该死的“红军长征渡江纪念碑”有更深的内涵。老人说,他自小就受老滇戏的熏陶,也曾在那人人向往的旧戏台上,排演抗日救国的新戏。可而今,新和旧都成了过眼云烟。

我们还拜访了两处极为颓败的空宅,老人介绍说是张家的祖屋,并如电视片主持人,回旋于院中,对两个观众解释每间屋子的变迁。他说,父亲被枪杀前住正房,我和两个弟弟住上面的屋子。他固执地请求客人贴近观赏,我只得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拨开杂草和杂物,站上一堆日晒雨淋的朽木,从外登高平视2楼深处——褪色的窗棂窗花,废弃的家具和蜘蛛网,的确让人平添些许感慨。

以此为背景,我替老人照像若干。还顺便问土改后的房主是谁?老人很不屑:自然都是穷光蛋,有共产党撑腰,就白捡这么大的房子住。我又问现在呢?老人仍旧不屑:几辈人了,早搬家了。他妈的,白吃白住,又不懂维修,哪怕宫殿也要塌嘛。

化了几十分钟,逛了大半个石鼓。天色还不算太晚,于是赶回原地继续工作。老人的精神头似乎更足了。

正  文

张进谦:人啊,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得意忘形,否则就要栽跟斗,瘟神毛主席说过: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老威:老人家为何发此感慨?

张进谦:我在丽江看守所吃了十几天的饱饭,人完全还阳了。站在黄皮寡瘦的犯人堆里,硬是像书上描写的恶霸地主,腰杆挺挺的,说话气也粗。当时正在大量抓人,丽江专区13个县的右派、反革命都朝看守所送,啥子教师、职员、基层干部、不悔改的地主、乘大鸣大放翻案的牛鬼蛇神等等,形形色色。早晨才走一大批,将监房腾空,下午巷道里又在喊:晚上煮600多人的饭!睡觉都要打楔子,起夜屙尿,原来的铺位就找不着了。所以,如我这般“技术人才”,不便久留。
老威:你不是还没学炼铜机器吗?
张进谦:我是远征军军部的报务员,炼铜机器算老几?拢长水铜厂后,我马上到现场,见12架鼓风机安装妥当了,可炉子还在加班加点地砌。师傅问:你以前开过机器没有?我说:其它机器开过,就这机器没开过。师傅说:我马上要走,你好好瞧着,我先解说,然后示范。这是60几马力的电动机,油箱加满,开关一动,它就转了;这是煤气炉,从上面这个大包加煤炭,一定加足,炭足,产生的煤气才足,矿石才炼得化……
老威:我听得云里雾里。
张进谦:机器在跟前,你就一目了然。师傅从头至尾示范一遍,我就会了。嘿嘿,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活的制服不了死的?等到正式投入生产,我就成了师傅,要管12台炉子,一天到晚忙得屎尿都顾不得屙。你看这手杆上的疤,就是煤气过于大,电动机皮带打滑,一颗螺丝钉飞起来打着的。万一打中脑门,人就报销了。
老威:那整个铜厂,你老人家的技术含金量最高啰?
张进谦:我是权威,要指点每台炉子的掌火师傅;那些师傅的下面,有7人。开炉的时候,3人持5尺多长的火钳夹后火,将“和尚头”弄出来,敲碎了,再投炉重炼。所谓“和尚头”,就是铜与炭不分解,越烧越黑,严重了,铜水流不出来。曾经出过1200公斤的“和尚头”,把炉底都捅穿了,丽江没得法,只好运昆明冶炼。
总之,只要炉子开得顺,出铜多,啥子都好说。得了红旗,每人奖3斤烤烟。他妈的,要流多少吨汗水,才得3斤烤烟哦!我们都睡在炉子后头,两三人一个床铺,轮班倒。特别是我,责任重大,经常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岗。遭孽哟,我们越苦,人家越甜,长水的铜亮堂堂的,含金重,1吨要卖1200元钱;不像白化(音译)的铜,看着如绿茵茵的牛屎,不含金。所以这边犯人开炉,那边干部兴奋,奖金多多嘛。
老威:真不愧为劳改模范。
张进谦:长水的大队长,原来是米厘的厂长,他见着我就说:张进谦,你这个敢打中队长的捣蛋鬼,到了新环境,汲取教训哟!再努把力,我想法提前释放你。
老威:有盼头了。
张进谦:是啰,我也抓住他的话把不放:说话得算数哦。他拍了拍我的肩:肯定算数!
老威:混得不错嘛。
张进谦:这是我劳改生涯的黄金时期,不靠混,靠出苦力。转眼到了1959年,监狱要特赦一批犯人,那天开大会,检察院和法院都来人,领导一个个讲话后,就宣布特赦名单。我尖起耳朵听,足足几十个名字,就是没有张进谦。如挨闷棍,我懵了几分钟,就冲去找大队长:堂堂党的干部,咋个说话不算数?他让我小声点,我偏不小声,没做啥子见不得人的事!这下可惹祸了,大队长骂我旧病复发,当场给我戴脚镣。
第二天,我想不通,就不开机器,12台炉子只得统统停起。这还了得!领导命令我的助手顶替我,将我调到汝南化矿区。迎头碰上大队教导员段凤先,他咬牙切齿地说:张进谦,你没见过我吧?我可早就晓得你这个监狱名人。
老威:眨眼间,命运就急转直下。
张进谦:这个狗日的段凤先,叫人在监房背后的靠山半坡,专门挖一个地窖,长宽高都不足1米,对,高只有43公分。我永远记得1959年的11月16号,脚镣反铐的我,被两个犯人架起,往地窖里塞。正面进不了洞,就侧着肩膀,等上半身入了,再收腿。
老威:在里面怎么转身呢?
张进谦:不转身,像蚕一样蜷着。
老威:我想起练瑜珈的印度人,一点一点把自己缩进小箱子。
张进谦:相当于活埋啊。脑壳夹在裤裆里,顶上是哨房,哨兵一走动,就嗤嗤掉土。冷得钻心,痛得钻心,痒得钻心,都得忍着,因为动静稍微大,土就成块掉。没任何支架,耗子一般随便打个洞,万一塌了,人也不用朝外拖,将门一堵就万事大吉。
老威:吃喝拉撒咋办呢?
张进谦:落屁股的地方,掏了一个碗口粗的沟,风呼呼倒灌进来,有时屙多了,连屎也倒灌进来。筛糠那个抖,土铐子嵌入肉里那个痛,死又死不了,哪怕被活埋,也是慢慢憋死。人到了这地步,猪狗不如,耗子臭虫不如,还在乎屎尿?吃喝还不简单?外头将地窖拉个缝,摆个碗,你就把脑壳栽下去舔嘛,牲口都这样吃东西,还客气啥?!
老威:你熬了多少天?
张进谦:44天。12月30号出洞,腰都抬不起。
老威:这个狱吏真是疯了。
张进谦:开头我还以为,只是煞煞我的嚣张气焰;稍后一琢磨,不对啊,我以前打干部也没关专用地窖啊。果然,我一出洞,麻绳就代替了脚镣背烤,五花大绑,跟赴刑场一样。我虚起眼睛朝脚底看,整个矿区600多犯人全部集中,在院子里等着,周围立起几个排的解放军,阵势不小。
老威:要干啥?开批斗大会?
张进谦:制造冤案!这个段凤先,不晓得哪根筋错乱,居然构思了一个“以张进谦为首的暴动集团”!黑材料已整了一大摞,我被押着,从犯人中间穿过去,到队部认罪。材料也不看,也不读,直接就抓住我的右手大拇指,按印泥,再一页页按手印。我大吼:姓段的,我与你无怨无仇,为啥要往死里整我?!
段凤先冷笑一声,转身就出屋,当众宣读我的一条条罪状。随后,气也没让歇,就给我换上3扣大脚镣,由一个班的解放军押解,转往丽江专区看守所。
老威:又回老地方。
张进谦:今非昔比啰。上次是即将开机器,这次是即将判死刑。
老威:坐囚车吗?
张进谦:还是走路,拖着脚镣翻了两座山,上五台山,下五台山,整整12个小时,才拢丽江坝子。收监时手脚都烂完了,像个站立的骷髅轰地垮了下来。可是,我晓得这次非同小可,匆匆吃完饭,就连声报告所长,要了50页纸。所长姓安,算个好人,他叫人把我的背铐改成前铐,整整一夜,外加半个白天,我写了46页的申冤材料。记起这些年的一场场一幕幕,我恨不得撞死啊。可是我不能死,至少不能“畏罪自杀”,让段凤先得逞。
老威:你在看守所一直是死刑犯待遇?
张进谦:一年多的脚镣手铐,他妈的。但是饭反而管饱,也算因祸得福。外头饿死好多人哦。
老威:检察院和法院来提审过?
张进谦:没有。1960年的6月30号,刚开早饭,来了两个干部,提我出去。年轻的那位,居然摸出一把小枪,命令我坦白。我毛了,就说:老子抗日玩枪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老子已经是这个待遇了,你开枪嘛,我还得感谢你。老的那位急忙劝住,宣布说:张进谦,据我们多方面调查,你一共犯有63条罪,你来按个手印,认了,我们就可以根据党的政策,从宽处理。我说:把这些纸收起来,我半条罪也没有。他说再考虑一下。我说:该考虑的是你们,是段凤先。除非你们将我的大拇指砍下来,否则手印没有,命有。
老威:一个人犯63条罪?真是旷古奇闻。
张进谦:63条蛇,条条都咬人,哪有自己把自己给毒死的?果然,又捱了半年,到12月30号,那两个干部再来审我,63条就变成3条了。我问:还有60条罪呢?他们说:党的政策是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3条,我们经过了反复核实,你不认帐绝对过不了关。我说:还是半条也没有。你们不信,我愿立字为据。于是我要了张纸,刷刷写道:我相信党,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我一不逃跑,二不自杀,等待着调查研究,澄清事实真相,愿再次接受党的考验。
老威:命都差点没了,还给我党写《决心书》啊。
张进谦:《决心书》还是管用啰。61年春节过后,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干部,段凤先也大驾光临,又把我弄回长水汝南化矿区。
老威:终于完事了?
张进谦:完不了,完不了,段凤先这条疯狗,照旧把我塞进地窖。那晚黑,跟演电影一样,总共才600多号犯人,就有120多个拖着脚镣,大院里唏哩哗啦,像赶一队大马帮。解放军和警犬都不够,牵起线从其它地方调。有个犯人说:张进谦,你这个暴动主犯倒因祸得福,去丽江吃饱饭,我们才惨哦,只剩一口气吊起,还喊劳动。
犯人饿死多了,矿区撑不住,慌忙派一架马车,连夜去永胜拉枸杞,再连夜加枸杞炖草乌,每人连汤带水一大碗。我也得了一口缸。
老威:监狱都乱成一锅粥了,阶级斗争还搞吗?
张进谦:第二天,又弄我出去挨批斗,还是剩的3条罪,逼我认,反驳就喊打。众犯都不愿动,只有一个少年犯,提着木棒子劈头盖脑一顿,段凤先很解气,鼓起掌来。可我的脑门却被木棒上的铁钉扎出洞,血卜卜几下,就把脸遮了。我趁机晕倒装死,血在地上流了一滩。死人啰!死人啰!众犯炸了营,段凤先也慌了手脚,传来犯人医生杨文灿当场检查。老杨扒开我眼皮瞅瞅,连唤几声“张进谦”,就站起来:报告教导员,张进谦确实昏死了!其他干部都袖手旁观,只听得段凤先大吼:快背出去抢救!你负责!否则杀你的头!
老杨立即背我到卫生室,边包扎止血,边往窗外瞅,做抢救的样子。他问:张进谦,你没昏嘛?我晓得。我眯缝着眼答:自从劳改,我挨了上百次毒打,撑不起啰。只有昏。老杨说:那就继续昏,脸上的血也莫洗,队上的干部全在外面,就是要让他们参观参观革命的人道主义!
我死狗一样躺了几个钟头,才听得老杨报告:是否将张进谦送监房?段凤先答:还是地窖。老杨说:那里面太冷,要死人哦。旁边的值班解放军插话:这儿有炭,给他烧个小火盆。
老威:这个解放军还不错,心慈手软的。
张进谦:人心是肉长的啊,只有那段凤先的心子是特殊材料造的。半夜的声音传得特别远,我在地窖头竟然清清楚楚听得干部在吵架,还拍桌子打板凳。有个叫杜荣春(音译)的年轻干事说:这个会不开了!要开你开,你的官大腰杆粗,我负责不起!段凤先说:上级指令我们两个主办,你不负责也不行。杜荣春说:事情还没查清楚,就镣起120多号人,全中国都闻所未闻。你说咋个交差?段凤先说:有意见你就提出来。杜荣春说:那好,脚镣全部解了,人放了,推倒重新调查研究。段凤先说:其他可以,张进谦不行,他的3条罪还是成立的。杜荣春说:莫提3条,就1条都是死!人命关天,这不是你我定得了的。
老威:你和那镣起的120多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进谦:不清楚啊。我既没看过材料,他们中的大多数我也不认识。可能是人饿慌了,集体停工要吃的吧?段凤先就全部当作暴乱分子,上脚镣、关禁闭、加刑期。我还在看守所,就被弄成“总司令”了。
老威:顶破天,你就算违反监规嘛,这个姓段的脑子肯定有问题。
张进谦:对嘛,如果我真死在一个疯子手下,就太划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