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李锐先生也没有在《炎黄春秋》的新春茶话会上发言。有人告诉我,是因为他还没有满90岁。这样的安排让我感动。在这个主要是前官员聚集的场所,人们不是按照级别、官衔,而是按照年龄,起码这样符合中国“尊老”的传统。
座位都是随便坐的,自由组合。问身边的一位先生:“您是谁?”“我是朱厚泽。”他郎朗地答道。我飞快在记忆中搜寻,想不起来他是什么职务,但马上想起丁东先生主编的《怀念李慎之》那书,是用的朱厚泽先生的所摄李先生的照片。李先生潇洒、晴朗的神态,体现了自由不屈的人格,令人难忘。
他问我叫什么,哪个单位的?得知我是电影学院的,接着说,“我有一本摄影集,你是专家,请你提意见”,我笑笑。接着留了双方地址、电话。
没有想到,过不几天,我果然收到了寄来的摄影集《东张西望——朱厚泽摄影作品散篇》,令人非常惊讶,我从中体验到的是真正的平等待人的精神。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老人们都这么看我们),得知对方的专业与自己的爱好有点关系,不嫌麻烦,通过邮局将厚厚的摄影集寄到对方家中。
这样的摄影作品令人更为看重。因为那些照片背后,直接透露的是这个人的精神人格,实际上也完全达到了某个专业水准。可惜这本书目前不在我手头。印象中都是云朵——蓝天——云朵,大块的、自由的云朵,它们都在开口说话,与你交谈,灵气而厚重。
因此读到吴稼祥先生这句话,马上就认可了:“一个伟大民族需要两种人,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桥梁。天上的白云是道德情操的楷模,地上的桥梁是攻城拔寨的英雄。没有前一种人,一个民族将成为一群耗子,生存能力可能很强,但萎缩在阴沟里;没有后一种人,一个民族到不了风景独好的彼岸,有可能像优美高贵的古希腊雕塑维纳斯一样,瘸腿少胳膊地进入博物馆。”
吴稼祥认为朱厚泽先生就是天上的白云,是道德情操的榜样。
直到再次读到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这首诗,才提起笔来写这篇小文。诗人对于死神将可爱的人们带离这个世界表达了愤怒,他要“怒斥光明的消逝”。听到朱先生辞世的消息时,我感到的也是这种悲愤。
现照录于此,借以表达对于朱厚泽先生的追思。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恕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巫宁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