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帮”第二年的秋天,我被单位政治处抽到“清查办”上班,就是清查本单位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小兄弟小姐妹”等等。
到清查办没几天,我就和一位工人师傅出差,去河南周口地区的商水县搞外调。
到了商水县,与县委组织部接头。负责接待的人给我们介绍了一家小旅店。小旅店开在县城边,门脸儿是一个小饭店,卖些花卷、包子,中午有面条和炒菜,晚上可以喝酒,也可以打牌。穿过饭店,后面一座院子,就是旅店。有正房厢房,三面围起来,供客人住宿。
我们住下第二天,发现这个院子里已经住了不少人,正房和对面厢房都住满了,男女老少,挺热闹。又发现,这些人好像是一大家,自己开伙。我悄悄打听,果然是一家,祖孙三代都有,还有一些亲戚,差不多二十个人,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
这家人虽然多,都唯一老太太是尊。老太太住正房一间,小儿媳妇陪着住。老太太有三个儿子,开饭时,不管哪个儿子,总是先端过去一碗,说,娘,吃饭了;晚上点上灯,总要站在屋门口问候一声,娘,歇着吧。天晴好时,老太太收拾干净了,就在当院坐着清闲。
一次,我正好没有外出,在院子里和老太太聊上了。
说了会儿闲话,老太太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她,豫东洛阳的。
老太太马上说,洛阳,我去过,我去过,民国二十七年,老蒋扒黄河那一年。
原来,蒋介石扒开黄河那一年,她一家为逃黄水,一路向西,路过洛阳时,在那里住了一年,后来又继续流落到西安。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日本人投降第二年回来的,还是一路要饭,在外面七八年,再好也得回家啊,人老几辈子,这儿才是自个儿家啊!
一来二去,我就和那一家人混熟了。
原来,这家是一户上访人家。
按照那家小儿子的说法,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就是两家争宅基地。他家与邻家的宅基地紧挨着,因为都是老房子,所以房子之间还有一条小路。“四清”(1963-1966年在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刚开始,大队重新划定宅基地,又把他家的划到邻家住房墙边,紧贴着。因为家里没有钱翻新旧房,划好宅基地,也就放在那里。谁知“四清”结束,那家出了个大队支书,便要盖新房,新支书也不和他家商量,越界占了他家的宅基地,把院墙垒到他家后墙边,把原先的一条小路也给占了。
小儿子说,他们家占了俺四五尺的宅地,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二儿子说,俺爹不依,就去找支书家说理,谁知人家不理,再上门,俺爹被搡出来,跌在当门。
后来,事情愈演愈烈。支书家在当地是个大家族,很有势力,在公社和县里都有人说得上话。而这家人明显势单力薄,一点后台或者关系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到哪儿告状都没有人搭理。但是,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为了自家的利益,就拼死相争,一步不让。终于,两家爆发了一场械斗,对方人多势众,这家的大儿子被人用?头在头上狠砸了一下,几天不省人事。等醒来后,人已经半傻了。
明摆着恶霸占地,仗势欺人,又没有个说理的地方。老父亲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半年后就走了。
大儿媳妇原是个刚烈女子,针锋相对,寸土不让。转眼间,男人成这样,便觉得天塌一般,忽一天也疯癫了,最后不知去向,撇下两个孩子。
这件事,闹的当地一片哗然,虽然人人都知道冤屈在哪一方,但是,没有人敢出来说句话。他家也屡次去公社,去县里告状,要求政府主持公道,可是,没有用。对方是支书,上头有人罩着。有一次,大儿子悄悄溜到县城,打听到县委大门,“扑通”一声跪着喊冤,被公安当场拿下,捆起来,丢在拘留所十几天,也不给吃的,饿的不成样子。他原先脑子就受过伤,没有治好,这一下刺激,整个人就完了。
小儿媳妇插话说,四清前,支书是大队会计,四清时,工作队见天夜里在他家吃花卷馍,吃熬菜,都吃的肥口口的,白天出来整人,他家在政府里有人,俺咋比过人家?
到了文革,这件事成了大队搞运动的起因,群众还因为两家宅基地的是非分出观点,最后成立了两派组织,打的不可开交,邻居街坊形同路人。前几年,支书得了脑溢血,卧床不起,这事才稍微平静些。
到了粉碎四人帮,有消息灵通者撺掇,这家人又上访、告状,想解决这件陈年积案。正赶上地区、县里都成立了清查冤假错案办公室,县里办案的人一听这家申诉,连说,知道,知道。骑车到村里,叫两家拿出划宅基地的文书来对照。白纸黑字,两家中间以一棵小槐树为界,南边一家,北边一家,现在,小槐树已经是大槐树,而且长在支书家当院了。办案人瞪了支书家的人一眼,说,你们还说啥?支书家人说不出话。办案人也不说什么了,骑上车子就回去了。
过了不久,办案人过来告诉这家,说,案子已经清楚了,已经送到周口地区清查办,可能要通过法院判一下,有个最后解决。又叫这家人去县里,给安排到这个小旅店住下,等着宣判结果。
能解决吗?我问。
政府的人都说了,看样能。
那家老太太听说儿女们讲宅基地之争,对我说,我老是对他们说,说那些干啥,争个是非就行了,别老对外人说,他家是支书,占咱家地,话又说回来,咱家要是支书呢?会咋着呢?
又过了几天,这家人突然离开,连老太太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妇女照看着几个孩子。院子里显得比较冷清。听店主人说,这是去地区法院拿判决去了。
果然,第二天下午,一家人回来了,喜气洋洋,说话声音也大,打水洗脸,呼唤着赶紧做饭。
到了晚上,那家小儿子和儿媳过来坐,说,法院判决下来了,判俺们赢了。
我问,有什么赔偿吗?
两人说,判决书上说赔俺四百多块钱,他家不一定给,反正这件事,俺家也和政府商量了,俺只要个公道,赔偿的事,俺不计较。
又说,政府已经答应了,判决完,帮助俺全家迁到新疆去,离开这个地方。
啊!我吃了一惊,赢了反而要走,这是怎么回事?
小儿媳妇说,支书家在当地很有势力,虽然俺家赢了,但是,回去照样受他家的气,还得在他的屋檐下过,现在的大队支书,就是他本家兄弟,你说,以后能有俺的安生日子?
小儿子说,这个案子拿到地区去判,是县里的主张,说,地区才有迁移到新疆的安置费,地区给俺五百块安置费,俺那块宅基地卖给大队,再给俺二百五十块,他家咋着也得赔俺几个吧,到新疆安家,足够了。
又说,俺二哥前年已经去新疆看过了,也联系了,只要有介绍信,人家收,也管安置,那里地多,到兵团也可以,到农场也可以。
我和工人师傅议论此事,不太理解为什么打赢官司,反而离乡背井,流落到外地?他说,这是明白事的人家,赢了支书家的官司,自己就搁在刀口上了,那家人为啥能当支书?为啥敢占这家人的宅基地,就是有势力,过去是地主家有势力,现在……
第二天,那家人要走了。我去看望老太太,大家说了一会,又说起去新疆的事。小儿子高声说,中国这么大,还没有咱安家的地方?
老太太噙着泪,喃喃说,人老几辈子,这儿才是咱家啊……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