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毛发动反右斗争谜团
胡治安先生的《统战秘辛──我所认识的民主人士》(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二○一○年二月出版),是一部难得的使人长见识、开眼界的好书。它第一次大规模地展示了中共统战工作中鲜为人知的内幕,披露了梁漱溟、马寅初、章乃器等诸多被称为「民主人士」的政治家和大知识分子的传奇经历,以及他们同中共的打击迫害拼死抗争的故事,读来令人不胜唏嘘。
全书三十篇文章,每一篇都有故事,都很耐读。我最看好的,是最后一篇:《我看一九五七年的「阳谋」与阴谋》。这篇文章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是讲一个人、一件事、一个细节,而是完整地讲述了一九五七年发生的那一场可怕的斗争。胡治安先生是统战部的老人,前后几十年,从办事员一直做到人事局长。一九七八年受命参与中央五部委处理反右派斗争遗留问题的工作,历时三年,做了大量工作,其中包括起草和参与起草若干中央文件、电报,编发简报,处理来信,接待来访,外出调查,听取汇报,召开座谈会,查阅大量有关档案材料。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还结交了一大批「右派」朋友。可以说,他是当今中国最有权威的右派问题专家之一。这篇文章,有理有据,提供了一个全方位观察反右派斗争的平台,为学界彻底解开了一个谜团:毛泽东发动这场斗争,锋芒究竟指向何方?
半个多世纪来,人们众说纷纭。有说毛泽东要整治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秉性难移,总想说点自己的话,碍手碍脚;有说他要整治民主党派,因为他怀疑他们口是心非,二心未泯;有说毛泽东打从骨子里是个独裁者,听不得任何民主自由的声音;而在整风运动中,知识分子、民主党派发出的最刺耳的声音,恰恰就是反对独裁,主张民主自由,因而非把他们打成「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不可。
这些说法都有一定道理。毛泽东确实整了大批知识分子,整了民主党派,而他们的罪名多半与反对专制独裁、主张民主自由有关。但是,从这场斗争的实质看,我觉得这些说法还没有把毛泽东斗争的锋芒落到实处,也就是说,没有抓住要害。这是一场空前严重的政治斗争,而不是一般的思想斗争或反倾向斗争。政治斗争是一定要指向某种政治派别或政治势力的。没有明确的斗争目标,便不成其为政治斗争。
毛要铲除「中间路线」民主势力
中共建政以后,毛泽东发动的那些惊心动魄、充满谎言和血腥的政治斗争,没有一次不是明确地把斗争矛头指向一定的政治派别或政治势力,而只是泛泛地针对某种思想或某种倾向的。一九五三年那场党内斗争,反对的是「高饶联盟」;一九五九年反对「右倾机会主义」,针对的是「彭德怀反党集团」;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打倒的是「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及其在各地各部门的代理人」。文革以后,邓小平如法炮制,发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斗争,矛头所向,也非常明确,那就是党内民主─改革派的领军人物胡耀邦、赵紫阳两任总书记。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也不可能例外,不可能不瞄准一个明确的目标。
二○○四年初,拜读了章诒和女士的《往事并不如烟》,我就影影绰绰感到,反右派斗争的主要目标,不是以往所说的知识分子,而是民主党派;知识分子是因为和民主党派的政治诉求发生共鸣,才被牵连进去的。但是,究竟是所有的民主党派呢,还是某个特定的民主党派,我无法作出判断,因为当时各个民主党派都有头面人物发表「右派言论」。
胡治安先生的文章,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让我茅塞顿开。原来,毛泽东那样气急败坏地发动反右派斗争,锋芒所向既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一般民主党派,而是一个特定的民主党派,那就是中国民主同盟(简称「民盟」);章伯钧、罗隆基两位先生是其代表人物,毛泽东称之为「章罗联盟」。他这样定位,意图非常清楚,就是趁机把这个从抗日战争时期发轫、国共内战时期壮大起来的号称「中间路线」的民主势力,从中国这块土地上连根铲除,以绝共产党一党专政的后患。
民盟是中国革命过程中唯一有组织有纲领有实力的民主党派。这条所谓「中间路线」,看似介乎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中间势力,实际上代表的是一种民主建国的路线,它既不赞成行将灭亡的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也不赞成即将建立的共产党的一党专政。当时,它是国民党的反对派,共产党的朋友。国共斗争大局已定,他们作为统一战线的成员,参与建立新政权,在其中占了一席之地。但是,他们并未因此而放弃原来的政治主张,只是有所收敛而已,按其本质来说,仍然是中国民主势力的最大代表。这一点,毛泽东心知肚明,视其为心腹大患。
令毛刺眼的民盟和农工民主党
五十年代,毛泽东曾经说过,中国共产党最怕的,一是人民群众,二是民主党派。而真正令他头痛的,不是人民群众,而是民主党派。在几个民主党派中,毛泽东最刺眼的是民盟和农工民主党。反右派斗争开始时,他在为《人民日报》撰写的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中,就点了民盟和农工民主党的名,说这两个党「在这次惊涛骇浪中特别突出,所起的作用特别恶劣」。
毛泽东为什么要从「整风」转为「反右」?因为他看到收敛多年的「中间路线」的头面人物,又一个个探出头来了。
章伯钧罗隆基言论涉分权
毛泽东翻脸不认人,认定「事情正在起变化」的决定性原因,是章伯钧、罗隆基的动向。章伯钧说:「我们要搞社会主义,一是经济民主,二是政治民主,但还要加一条思想民主。政治自由的具体表现,就是『百家争鸣』自由讨论,我主张两院制,人民代表大会是众议院,政协是上议院。」又说:「资本主义为什么还有活力?就是因为有多党制,有在朝党和在野党,你不行,我来;我不行,你来。在朝的骂在野的,在野的骂在朝的。这就是活力。」罗隆基认为,中共提出「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国内形势有了很大转变,民盟应该放手发展组织,迎接这个转变」。他提出成立「平反委员会」,各民主党派和各方面人士都要参与其事,对过去历次运动进行审查。还说,现在是无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领导小资产阶级的大知识分子的矛盾,是外行领导内行的矛盾。这就是被认定为最大的右派罪名「轮流坐庄」、「政治设计院」、「两院制」和「平反委员会」的来历。很明显,这些言论已经超出共产党整风的范围,而涉及到政治制度和权力分配的问题了。这就触动了毛泽东的神经,使他看到了当年「中间路线」的鬼影。章伯钧、罗隆基,就是这条要和共产党分庭抗礼的「中间路线」的主要代表。于是,他便毫不含糊地抡起大棒予以反击。
胡治安先生说:「反右斗争的锋芒,最初就是指向中间路线。」这是一点不错的。
为了阻止以「民盟」为代表的民主势力东山再起,彻底挖掉中国民主自由的根苗,中共当局指挥民盟对章罗两位先生大肆围剿,斗得他们颜面扫地,五内俱裂。同时,为了壮大声势,他不惜拿几十万知识分子和各界有识之士去陪绑。凡是对共产党有意见的,凡是对以往历次政治运动有所不满的,凡是发表过类似民主自由言论的,统统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俗话说「杀一儆百」。毛泽东是「杀一陪百」,「株连九族」。他明文规定各地方、各部门打击的比例,不达标的要补课,许多「右派」都是第二年为达标而补划进去的。如此荒谬,岂能不扩大化?但是,在毛泽东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不如此不足以彻底击败对手,收到斩尽杀绝的效果。
追求中国民主自由的艰难
毛泽东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反右派斗争以后,整整二十年,中国再没有出现过有系统、有力度的民主自由思想,整个国家鸦雀无声,死水一潭。民盟和所有其它民主党派一样,整个儿换了一个模样,他们唯中共的马首是瞻,全然失去了当年向国民党争民主、争自由的勇气和风采。对此毛泽东非常得意,认为这是反右派斗争的伟大胜利。至于这个「胜利」给国家民族造成了多大灾难,那不是他所关心的。
行文至此,便不难理解,邓小平为什么死抱住反右派斗争不放。尽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右派已经改正,他还是认为反右派斗争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目的就是要向国人宣告:主张民主自由本身就是罪恶,管你反不反共产党和社会主义;今后谁要是这样主张,他们照打不误!实际上,他们不就是这样干的吗?只要看看刘晓波博士因《○八宪章》而获罪,一切都清楚不过了。
胡治安先生的文章,让我们重温了反右派斗争的历史,看到了追求民主自由的艰难,激起了我们对前辈民主人士的敬意。民主自由是奔腾了数百年的世界潮流,是觉醒了的人们不能割舍的诉求,后来者一定会效法先辈的榜样,继续奋斗下去。为了彻底摧毁民主思想的社会基础,以便斩草除根,毛泽东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整个知识界。现代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社会阶层,是倾向于民主自由的。歧视知识分子,把他们视为异己,是中共一贯的传统。这一次更是摆开架势,要和他们算总帐。为了打断知识分子的脊梁,封住他们的嘴巴,使他们再不敢说三道四,不惜把五十多万知识分子打成右派。这些所谓右派,大多是知识分子中有独立思想而又直言不讳的精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最可宝贵的血脉。毛泽东一刀把它斩断了。中国知识界遭到了一次恒古未有的大劫难!
反右派斗争,首当其冲的,是民盟为代表的民主势力;受害最深、伤损最惨重的,是作为民主思想社会基础的知识分子。这就是历时两年的反右派斗争的始末:从打击民主势力开始,到摧毁民主思想的社会基础结束。
二○一○年八月九日
—— 原载: 争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