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深秋去印度访问,从新德里到加尔各答,匆匆一周来去,留得满目浮光掠影。然而,大半年过去,喜马拉雅山南麓那片绿色的肥沃平原,文明古国大地上兀然耸立的现代都市,幻景一般依然常在眼前回放:全景和局部、瞬间或片段;或动或静、或近或远;每个画面迥然相异,前一分钟的影像,转瞬就被后一时段覆盖了;它们彼此强化或是互相抵消,记忆于同一时空里分别录下截然不同的视频,在闪晃的播映中,令我生出无限迷思。

印度,一个多么不易解读、不易书写的国度。

去印度,暗存的一份心思,自然是为了追溯古老的印度河文明。然而,穿行于新德里恢弘华丽的皇宫内殿,却时有身在新疆喀什的惊讶———建于12世纪的库杜布塔、16世纪的红堡皇宫、远郊陪都阿格拉城、完美超绝的泰姬陵、近代的白鲁尔庙、曼地尔庙……所有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基本是清一色的伊斯兰风格。公元16世纪由蒙古人建立的莫卧儿王朝,以其强悍的穆斯林帝国风范,统治了印度几个世纪之久。即便到了19世纪,以印度教改革家白鲁尔命名的那座寺庙,建筑风格仍很奇特,下半部为印度教寺院结构,而上半部却采用了伊斯兰教清真寺的穹顶。两千多年前强盛的阿育王时期的经济文化,除了保留在博物馆的文物和日常食用的稻米香料之外,印度原住民的建筑及生活形态,已随恒河水流逝入海踪迹难觅。曾在公元前3世纪以反对种姓制度、倡导众生平等而在孔雀王朝时期被立为国教的佛教,那古老的“天竺”圣地,在视线中亦已杳无踪影。据说在尼泊尔与印度北部接壤的比哈尔邦菩提伽耶等地,尚留有部分佛陀圣迹和寺院遗存。早在公元前14世纪,来自南欧草原的高加索人,从中亚进入印度平原。这块三面环海的南亚次大陆,因商业贸易的环海地理交通优势,而成为雅利安人的乐园。几千年来,欧亚各民族在多次的迁徙和融汇中,逐渐形成了印欧同源的语言体系。浑浊而圣洁的恒河,如同欧亚大陆间一条流动的通道;也是东西方文化此消彼长、厮杀碰撞渗透的一道走廊。惟有古建筑宫墙寺院普遍使用的赭红色砂岩,才是印度本土文化的底色,犹如凝固的血液,在月色下沉默。

古老的印度,是在不断的嬗变中得以保存延续的么?

去印度,也为了探究号称当今“金砖四国”之一的现代印度———航母、原子弹、月球探测器、金融商贸、世界“第二硅谷”的电脑软件业、“印度制造”的新兴“世界工厂”……曾在电影中见过孟买繁华的都市景观,此行新德里和加尔各答,途经那些大兴土木的建设工地、车流拥塞蓬勃热闹的城市街道、迪斯科舞厅和欧式酒吧,多少感受到印度追求现代化的步伐和气氛。疑惑在于,这个资源贫乏而人口负担惊人的大国、这个看似效率迟缓管理混乱的国度,近年来经济科技金融商贸发展迅猛,全民享受免费医疗,教育经费达到GDP的5%,远高于中国。印度的各项经济指标正从亚洲脱颖而出,成为“第三世界”不可小视的后起之秀。

20世纪40年代后期,印度宣告独立。英国殖民统治者黯然离开印度之时,却为印度留下了两笔实用的无形遗产———联邦议会制民主政体和英语教育的普及。这两件天赐的礼物,是印度起飞的双翼,成为印度融入国际社会的“无障碍通道”。独立后的印度,从英国移植宪政民主制度嫁接于本土文化传统,制宪会议在1949年通过的印度共和国宪法,沿用至今,从而建立起新兴国家中的最完善的宪政民主制度。印度议会制民主把各种社会力量纳入了合法的政治斗争轨道,避免了大规模暴力革命的发生。那个晴朗的秋日,我们前往圣雄甘地墓地,祭奠这位现代印度的创始人。一拨又一拨身穿漂亮校服的中小学生,排着队从他墓前昼夜不熄的火炬前经过。在他们明亮的眼睛里,我看到从甘地到尼赫鲁以毕生精力播下的民主自由理念。在新德里市中心广场为纪念印度独立而建的那座气度轩昂的棕红色印度门前,我分明听见了广场上汇聚着印度各邦各族、各种宗教派别、各个政党和地方势力不同的声音,表达并协商社会各个集团不同的利益诉求。

由现代民主制度派生的新闻自由,是印度一道靓丽的风景。印度的官方媒体与民间传媒之发达,居于亚洲诸国之首,全国每天有6000种报纸,以100种以上的民族语言发行,对政府进行监督,被誉为“社会的良心”,可见印度舆论和言论的开放程度,近年来,各方政治力量越发趋于多元化,民众参与普选的热情高涨。印度在历史上形成多民族共存的社会,各民族通用的官方语言就有20多种。印度人每天生活在自己的民族语言中自说自话,所有的 媒体和出版业都在忙于翻译和转述。但英语仍是当今印度最主要的官方通用语言,我们在新德里文学院与印度作家会见,来自南北方各民族的与会作家,虽然都用本民族语言写作并出版文学作品,但都能流利地用英语对外交流。

若以佛教释义,现代印度社会进步的因果关系依稀可辨。

令人难以相信,在印度这样人口众多、地域辽阔民族复杂、经济曾相对滞后的国家,进入21世纪后,竟已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莫非,这正是印度疾速追赶世界的“秘密武器”么?

我去印度,亦为寻访它多元丰富的文化。印度被誉为“语言博物馆”、“宗教博物馆”、“人种博物馆”……那是一个拥有无数节日的国度,终年弥漫着一种自由自在、自得其乐、平和安宁的气氛。无论穷人还是富人,女人们身上飘逸的纱丽,色彩同样热烈绚丽。森林般浓郁的热带绿树阔叶肥硕、路边火红的三角梅、浅蓝的紫荆花、嫩黄色的鸡蛋花开得烂漫;繁华的城区,街边可见随意搭建的贫民帐篷,清晨飘起生火做饭的炊烟,自有穷人安贫乐道的活法。郊外的农田规整、村落祥和,牛在街上旁若无人地信步闲逛、猴群在房前屋顶机灵地跃过。宽阔浩淼的恒河边,人们浸泡在浑浊的河水中虔诚洗濯;寺院前聚集着人数蔚为壮观的信众,棕黑色的眼睛里流出诚实的微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赤足踏上泰戈尔故居的木制长廊,悠然重温诗人充满哲理的警句;电视里播放着优美妖娆的印度舞蹈,耳边随时飘来熟悉的印度歌曲,只一声旋律飞起,便可知那是印度之音———忧伤而快乐,沉郁而迷茫。

印度的道路交通设施仍然相对落后,卡车轿车三轮车马车自行车,各种机动非机动车在公路上欢聚一堂。去泰姬陵漫长的五小时车程中,我们乘坐的面包车,多次与近在咫尺的车辆擦边而过,如同杂技表演险象环生。奇怪的是公路尽管拥挤不堪车行缓慢,却是各行其道从不堵死。一路上竟然没有见到一次剐蹭打闹和交通事故,如此乱中有序的交通状况,可谓印度奇观,也是“印度模式”的形象注释。在全球有统计数字的62个国家中,印度的犯罪率处于倒数第二。

世界上也许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印度,将各种绞缠的矛盾和端点,整合为和谐的有机体———例如宗教与自由、禁欲与享乐、贫困与奢华、洪水与干旱、散漫与冥想……在这片苦难而又富庶的土地上,人与人、人与自然、民族与民族,以各自的方式消愁解忧相安无事。

印度的生存之道,建立在一种包容、宽待、共荣的多民族文化之上?社会的和谐安乐,得益于民众对生命灵魂价值的寄望?印度经济发展的秘笈,取决于舆论监督下的现代民主政体?

时空错杂,难解印度。此前流行的说法,在落后国家实行民主制会导致社会动乱。而印度之行之所见所闻,令我陷入久久的迷惘。
 
—— 原载: 《随笔》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