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和妹妹、弟弟、以及外甥,驱车回故乡为父母亲两位老人扫墓。我家祖坟在辽宁省新宾县汤图乡龙凤沟村道沿。那是一处山坡,遥对浑河的开阔河谷。山上林木苍翠,杂草野花蔽地,鸟鸣啁啾。山麓有条清冽小溪,蜿蜒流淌而去。墓园异常清幽静谧,父母和同族的家人都长眠在这里。我们虔敬地祝祷他们都能得到安息。

扫墓之后,我们来到堂侄家小憩。三间平房,土石砌墙,屋瓦盖顶;院内鸡鸭啄食,犬吠狺狺;屋里杂物堆积,显得拥满零乱。土炕上正躺着酣睡的幼儿,只有红兜肚遮腹,脸面与周身落着一些苍蝇。堂侄用蝇甩轰了一下说,“农村的苍蝇蚊子就是多!”我的外甥深有所感地说,“当年外公要不把你们都带出山沟,我现在不也和他们过同样的生活么!”外甥的话使我内心受到震撼,引发了绵绵的思绪——

我的父亲(倪文斗,字柄南)原来就降生在这条山沟里。因为祖父(倪全,字凤阳)读过私塾,能诗能文能书法,擅长中医,决心把我父亲培养成才。父亲先在乡里读私塾,继而去县里上中学,以后又考入东北大学。家里含辛茹苦地把父亲供至大学毕业。

1930年父亲从校长张学良手中接过毕业文凭,经校方推荐到奉天铁路部门工作。9.18事变后,随军撤到天津铁路局。抗日战争胜利后,又转到沈阳铁路局,干到退休。老人的一生,完全奉献给铁路事业了。

父亲在天津工作时,我和母亲(林久荣)离开家乡山沟,到天津与父亲团聚,从此改写了母亲和我的人生。以后又有了妹妹和弟弟。

父亲所学专业为国学,能诗能文,写一手漂亮的欧体字。在铁路从事文秘业务,得心应手,每月薪俸有六七十元,维持小康生活。当时绿兵船精面粉一袋(44斤)才两元多钱,猪牛肉一元能买五斤多,一角钱可买12个芝麻烧饼,物价低而平稳。父母都是艰苦生活熬出来的,坚持勤俭节约,甚至用洗净的旧面袋自做内衣裤。那时铁路也不是铁饭碗,曾遭遇两次大裁员,人心慌慌,忧虑失业。父亲上无高亲贵戚靠山,又不擅长逢迎交际,只能与母亲在家烧香拜佛,祈求保佑平安。由于父亲一贯勤勤恳恳,忠于职守,竟得到上级青睐与眷顾,保住了饭碗。

那时日寇在东北农村实行併屯,把散落农户强制聚居于乡镇。山沟祖居老屋已被焚毁。祖母与伯父因误食野菜中毒身亡。堂姐出嫁。仅剩下祖父带领两个堂弟流落于沙尔滸,租屋而居,艰难度日。在此情况下,父母已无后退之路。如果父亲在天津失业,求职无门,后果不堪设想。

天津沦陷后,日本人接管铁路局。社会供应日益艰难,但职业比较稳定,铁路没再裁员。课长以上均由日本人担任,对华人不歧视,职工均发给免费制服。一般职工按学历与工龄分为四个等级,即职员`准职员`雇员`佣员。父亲因学历高而位列职员。本人与家属乘火车外出,均可享用二等(软座)免票,准职员以下为三等(硬座)免票。铁路局发给“铁路职工住宅”标志,可免遭地方或军警打扰。铁路设有医院,职工与家属均免费医疗。铁路自办“生计所”,对职工配给一些付食和生活用品。另设有职工食堂,凭局发餐券就餐。日本统治者对安抚职工和稳定社会,颇有一套办法。

当时处于战争环境,粮食紧张。奸商囤积居奇,供应粮米粗劣,奸商还掺沙子,难以食用。父亲得了黄胆病,皮肤发黄并有黄色皮屑脱落,后来连眼珠都变黄了,看着吓人。社会患此病者日渐增多。由于父亲是铁路职员,可入住铁路医院治疗,注射葡萄糖等,得以痊愈。父亲是全家的顶樑柱,倘有三长两短,全家生活将面临绝境。

1945年8。I5光复后,父亲以铁路元老资历,调往沈阳铁路局人事处工作。职务升为主任科员(科级)。领导上分配给日本遗留的住宅,有三居室和橱房,室内有旱厠所,璧炉烧柴煤取暖,生活比较方便。

其后,国共内战日趋激烈,社会形势动荡。沈阳被共军围困,生活朝不保夕。我在北平燕大读书,与家庭联系中断。1948年冬,东北地区全境政权易手,江山变色。沈阳幸免于兵燹战火,未受重创。

改朝换代,父亲被铁路留用。他虽年近五十,自知努力学习,迎接新的时代和社会。他所熟悉的文秘业务,已无用武之地。组织上重用老区来的工农干部和青年人,对父亲视为三朝元老旧职员,加以歧视。不久就调出局机关,到房产段搞工资核算,日与表册珠算为伍。不久又调往政治部传达室看大门。最后又下放料场当巡守员,值夜打更。工作步步下滑,由职员变为勤杂工,工资也一降再降,到退休时每月仅开四十元劳保费,勉强维持生活。父亲自年轻时代即在铁路部门工作,干了一辈子,落得如此卑微晚景,抚今追昔,实属可悲。幸而父亲心态淡泊豁达,能屈能伸,处之泰然;随寓而安,只求过个平静生活。

与此同时,住房被铁路房产段强行併入一户工人初某,后又换进王永泰一家。占去一室,两家共用橱房和厕所,生活矛盾多。王永泰为人霸道,欺负排挤两个老人,找茬打架。老人忍无可忍,母亲找一个楼下住户换房,始得苟安。

两位老人度过十余年平静清淡生活。不料毛泽东又掀起文化大革命的狂飙恶浪,破四旧,抄家,斗游,武斗,紧接着开展群众专政,清理阶级队伍,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沈铁房产段派出以郝仲权`赵玉才为首的工宣队,进驻老人所在的集贤街,与街道办的胡秀珍`纪静文`曹小脚等密谋策划,召集社会上泼皮`马仔组成红卫兵,开展清队`横扫的阶级斗争。他们估计父亲念过大学,又在天津呆过,政治上有来头,经济上有老底儿,俩人住两间房也属资产阶级享受,遂对俩老人进行群众专政。召开街道大会,勒令母亲把在天津做的毛领大衣穿上,进行批斗,凌辱殴打。把父亲关进牛棚,酷刑逼供。由红卫兵用棍棒皮带抽打,打得老人牙齿脱落,两眼红肿,睁不开,在地上滚爬,威逼老人交代政治问题。可怜老人难挺酷刑,只得交代参加过“青年党”。又追问何时何地何人介绍参加,老人只好胡编滥造应付,免遭抽打。

父亲性格懦弱内向,向来胆小怕事,甚至树叶落下怕砸头,走路怕踩死蚂蚁。一生未受过皮肉之苦。想不到以六七十岁高龄,还要遭受这伙暴徒的血腥专政和残酷肉刑。在中共政权的凌虐打击下,生命存亡系于呼吸之间。当年冤狱遍地,向谁申诉!?

这伙暴徒自以为捞到一条大鱼,急不可待地向上级请功。还总结出“不打不交代”,“棍棒下出材料”的宝贵经验向领导表功。后经上级调查核实,这些口供纯属子虚乌有,无一件能落实。郝曹等人暗中压下这个对街道不利的结果,又怕老人发生意外,将父亲驱逐回家养伤。

隔时不久,毛泽东又掀起“干部走五七道路”,“群众上山下乡”的高潮;提出“一颗红心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于是郝曹再次抓住时机,对两位老人软硬兼施,威逼恐吓说,如果下乡,可不再追查父亲的“政治问题”。而且农村已备好住房,柴米,生活无忧。两个老人经过群专批斗,已成惊弓之鸟,为躲灾避难,不得不报名下乡。街道把老人的破烂家当装上卡车,还煞有介事地给老人戴上红花,高呼“上山下乡光荣!”口号,敲锣打鼓,硬把两位老人撵出街道。两位老人在沈阳已居住二十余年,依依不舍地挥泪离去。郝曹等人夺下老人居住多年的房屋,分配给其亲朋好友,夙愿得偿,暗暗窃喜。

两位老人被送往新宾县汤图公社龙凤大队道沿生产队。这里是父母年轻时代生活过的乡土,已经阔别四十多年,老一辈的亲友多已凋零谢世,如今都是晚辈子侄,互不相识相知,有如飘泊异乡。住房仅有一间,土石砌墙,茅草苫顶,土炕占去一半面积。大灶烧柴做饭。挑水需走五十多米。买粮要翻越涧水沟大岭,往返有六七十里。烧柴需上山砍樵。吃菜靠自己耕种。如此生活条件,对离乡多年的年近古稀的老人是何等艰难!

这里群山环绕,林木蓊郁,远离尘嚣,与世隔绝。老人在这闭塞寂寞的山村,打发着清苦艰难的岁月,度日如年。子女在节假日偶或回乡探亲,帮助做些杂活,如劈柴,圬墙,掏猪圈,买粮,挑水等等。平时打柴,修房,扒炕,苫房草等活,均需求人,不仅供饭,还要付酬。乡亲知道父亲有劳保收入,常有来“借”五元十元者,久拖不还,老人怕得罪人不敢索要,往往不了了之。老人每年都得搭上百八十元,苦不堪言。

父亲有次上山打柴,眼被树梢刮伤,几乎失明,到抚顺住院治疗约半个月方痊愈。以后又患了脑血拴症,去汤图公社卫生院住院医疗,又服用多剂中药,才维持能拄杖缓步行走。两位老人曾在天津`沈阳那样大城市久居,晚年却被放逐到荒僻山沟,苦熬艰辛生活,其心情的跌宕落差确难承受。有次我回家探亲,父亲曾深有感触地对我叹道:“我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亏心事。想不到过去多念点书,上班混口饭吃,都成了罪过。甚至住两间房也要招灾。差点儿搭上一条老命。想当个顺民,过个平静生活都不可得!天理何在?!”我望着父亲,白发苍苍,面孔消瘦黎黑,满脸皱纹,垂垂老态。听了这撕心裂肺的感叹,联想到老一辈知识分子的苦难遭遇,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父母亲在山村苦熬过十一个年头。文革结束后,1978年开始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落实政策。经妹妹向沈铁房产段上访申诉,为父亲落实政策,可以迁回沈阳,但原有住房已为他人侵占,无处落户口。偌大沈阳竟无老人立锥之地。幸而妹妹家在沈阳,把老人户口迁来妹家,方得回城安顿下来,重新开始晚年生活。这时父母均已年近八十高龄矣!

在绵绵思绪萦回心头中,我们踏上归途。汽车开始在群山里盘桓穿行。颠簸中我又回味外甥的几句感慨,纷繁思绪不禁滚滚而来——

父亲是一位勤学敬业,安分守己的老一代知识分子。毕生跟随时代浪潮跌宕沉浮。两度经历国民政府时代,均按劳付酬,给予一定待遇,能安居乐业,享有家庭温馨。即在沦陷时期,在日伪占领下,他为了妻子儿女生存,养家糊口,而在铁路继续上班,得以维持一个平民的基本生活。当时心存祖国,怀有希望和盼头。那些掌权者,对铁路元老,都非常尊重。然而1949年大陆政权再次易手后,中共奉行马列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父亲的处境日益困厄。他虽努力学习和努力工作,又无任何政治污点与历史问题,但频遭歧视踩踏,而不予宽容。职务一再下滑,工资一再削减,从办公室职员直降至勤杂更夫。他逆来顺受,一忍再忍,仍然尽职尽责。最后以微薄可怜的四十元养老金退休。然而中共对这样一位退休老人仍不放过,已到68岁高龄时,再次抄家批斗,抓入牛棚,横加骇人听闻暴行,差点儿魂断炼狱。逐出牛棚,又撵往偏僻山沟。老人经受了11年的煎熬折磨,才侥幸存活下来。最后虽允许回城,却已沦为无家可归的受难者。老人在铁路干了一辈子,各种待遇被盘剥殆尽,除了可怜巴巴的四十元退休金,一无所有。在据说是最优越的社会制度里,一代老知识分子沦为如此可悲结局,怎不令人心碎!父亲一生的经历和遭遇,不正是老一代知识分子的浓缩写照么!

父亲一生,经过三朝四代(国民政府——日伪——国民政府——中共)的沧桑变革,各个时期亲身实际经历已如上述,其间的优劣得失对比,昭然若揭,不言而喻。之所以最后遭遇深重苦难,乃源于那些口头自诩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者,实际上是明火执仗整肃盘剥掠夺老百姓,极其凶残而毫无人性的群伙。父亲生而不幸,晚年竟遭遇如此年代,如此社会,如此群体!虽然两位老人远离儿孙,长眠于故里的青山绿水之间,承受孤苦与寂寞,但是幸而已把子女带出山沟,能在京畿`沈阳`本溪等城市落地生根,独立生活。使子孙后代免于赤身裸体在炕上被群蝇吮嘬,也许这是老人唯一可以告慰自己的了。

Jun 17, 2010脱稿于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