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进一间石灰敷面的水泥房子里,我的面前有一张灰尘隐隐的压模桌子,桌子上有片巴掌大被轻举着的丝布, 鲜红着,虚假着。我说我不怕它,尽管他们说上面真的鲜血淋漓。我说我不怕它是有根据的,至少现在、眼前,那片布上没有血腥的味道。但我又不能说那味道不可能存在,我21岁那年, 许多和我一样年龄的人们就以为那种味道不再来了,结果它滔滔江水汹涌澎湃地来了,碾压和淹埋了多少青涩的上帝果子。

“根据朝廷及东厂的命令,在剥夺政治权利期间,你不得擅自离开居住地……”带我进来的人在桌子对面罗嗦。我说:“不,绝不可以!”我对罗嗦的人并不鄙视,耶稣说要爱自己的邻居,还说要爱敌人,那么我需要表示的鄙视只能指向那罗嗦后面的勃起。我恶心它勃起的丑态和倨傲,我的鄙视将让它萎缩了,悻悻然把萎缩的塞到它当去的裤裆里去。

我只把自己当做原野上的青葱小兽,比如马驹、牛犊、小鹿、狐子,我怜爱和骄傲于自己的细腿、嫩蹄、钝角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本质上野性着、青涩着、健壮着、明亮着、狡黠着。是的,我在原野上小跑了,渐行渐远,家园或故乡、干硬腐朽的藩篱在身后,我当是隐匿,隐匿于无地。

假如或想象面前有一枚古币,人会有故土上的奴役挣脱与对故土的依恋是不可分离的遐思。我的梦就不安详,所以有林老林牧先生的追问和叹息:“欧阳,真的有必要隐藏起来吗?欧阳,钱对你真的很重要吗?”小儿传讨父檄:“那唠叨的老头,在短暂相逢中什么都没留下,除了,一副骨头……”小儿的每次搞怪,无不是一条鱼线和鱼钩的来拉扯,他在岸上,我在鱼钩这一头。朗朗乾坤,月夜长空,西望望,家、国何方?

“贤斌快出来了吧?什么时候出来?他出来时你回去吗?”我在网的另一端默默,无语。我不知道如何言说异乡与故土之间的距离的穿越方式。

“回来吧。”贤斌说。我知道他的召唤的意义和难以拒绝。这召唤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1990年吧,我婉拒了;第二次在1998年,我婉拒了,但我心里铭刻了他入我骨髓里去的忧伤眼神。对他的每一次召唤的拒绝的勇气都需要足够大,我的堤坝其实很容易被压垮,但他每一次都点到为此。

“中国政治关注的亚中心在遂宁。”

“伤心。”

“你在遂宁吗?”

“不。”

“不理解。无语。”

“你隐,隐得心安吗?”

……

“什么时候回去?”

……

“有消息了吗?不要对我们封锁消息啊,我们要一起去。”
金属大鸟在千万米上空穿行,阳光照耀,积云在它的翅膀和我的臀下,感觉故乡缥缈着、虚无着,要么在遥远处。

铁壳虫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在它的腹部翻阅《国家的囚徒》(即《改革的历程》)和她的姊妹篇《赵紫阳还说过什么——杜导正日记》、《中国宪政改革可行性研究报告》(张博树著)以及章诒和先生的《那些事与谁细说》。恍惚里,故乡也就近了。

妈妈七十多岁,头发青青,那青色是虚妄的。她在街头或楼顶盼望着我的归来,归来的儿子要么看书,要么坐在电脑前。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知道,以她的认知而言,书籍和网络都是政府的敌人,此刻的她又更乐意我在别处野蛮体肤劳累筋骨。感觉自己并没有走进遂宁,我还在走近遂宁的路上。

午间归来,小儿轻声说:“爸爸你怎样安排?”哦,小东西,我就在你面前,我此刻的存在你当是梦境及其虚无。你是那么盼望我的归来,不再远行,你需要我心灵的呵护,你需要我对你学业的辅助,在你的记忆里,远方即恐惧,远方即监禁,远方即绑架,多少次我匆匆回家然后远离,然后是音信杳杳,然后是被绑架或被监禁的通知。我说老头给你挣钱哈,你说你要我在身边钱你长大了自己挣。“爸爸你怎样安排?”其实是爸爸你呆不久就又走吗你能不能在家多呆一段时间的同义语。亲爱的若宇,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我就在家中你的面前,但我感觉“我们在一起”是对遥远之美的企盼。

穿越重重尘土,家里、学校,学校、家里,或者城市、乡村,乡村、城市,早往暮归,日复日,年复年。是的,我没给你买任何首饰,其实是不敢给你买首饰,一日两头黑,你在街道上孑然行走,这个非阳光下的城市将以非政治手段对你发起另一种攻击洗白你。

在一起的日子真好。我们执手漫步,不倦不归;我们眉目相向,眼里只有春天,花团锦簇;每一次拥抱,都希望就这样地老天荒……而奴役、屈辱、恐惧的追逐,无不警示这不是我们的土地和家园,我们的土地和家园在别处,是别样。

你说:“走吧,走吧。”我把它理解成去吧去吧回家去吧。我漂泊在去家的路上,你在一个叫遂宁的异乡站立很久,等待我来接你和小儿回家。你的姿势仿佛是一尊石头,古人把那样的石头命名为望夫石。遂宁至少有两尊望夫石,一尊名陈明先,另有一尊就是你。陈明先在这里盼望一个人出来,你在这里盼望我离去。

我在一个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大城成都去,我的行走像瓦屋瓦片上的小猫或者像雪原雪地上的狐子一样轻便狡黠。一位似曾相识的人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国家和政府的概念,假如我们都去参与和推动选举……选举权不重要,被选举权重要……”我耳语道:“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来说,汉文化汉文明历史中,只有天下、朝廷、领主和奴隶、奴才的概念,所谓国家、政府、国民和公民的概念是不存在的。没有国民即无国家,没有公民便无政府,国家和政府把国民或公民视为敌人,国民或公民当视国家或政府为寇仇。选举是政府、国家获得合法性的必须基础,参加选举和拥有被选举权是对国民或公民身份的重申。如此,我们才真实地感觉到,这片我们祖先曾经生存和滋养的土地,也是我们的土地,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多遥远,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或家园。”

出门是盐关街,右转再右转隔河是西山路玫瑰上品,大卫在云里端坐。我们没有沟通上的障碍,现在,中国人似乎全他妈被拉扯着在下一盘古怪的棋,棋手和看客都精灵无比,愚笨有余的我们不敢怠慢,我们只看落在棋盘上棋子的颜色的白或者黑,此外的贪念都是多余。

此外,你不在,我不离开房间。你回来,拉我去散步,我说别上滨江路,你当明白我的心思。十里繁华的滨江路,细柳依依,翠竹摇曳,茶楼酒肆勾连,江水轻起轻落,陈子昂曾经在此打捶葛孽、骑马、喝酒、啜茶、吟哦。陈子昂还在江堤上站立着,雕塑着,凌江阁四近却没有了刘贤斌的声音和身影。情何以堪?好在,你不再问“我和贤斌你更爱谁一些?”那样的傻话。

我终于可以面对遂宁的大街小巷和茶楼酒舍了,遍地、满世界“我是刘贤斌,我们和刘贤斌一体同心。”的呼吁和行动,足以把我从11年前贤斌被逼迫时营救虚弱的阴影中搭救出来,感觉贤斌还在我们身边,他此刻的不在场或许是到成都去了,到西安去了,到重庆去了,到杭州、长沙或者北平 ……去了,他今天晚上回来,明天就会邀约:“回来了?小二、老大一起出来,散步、啜茶、斗地主、喝酒?”

这样的遂宁是迷人的,阳光的,温馨的,不想离开,这该死的故乡啊。

2010年9月22日

《议报》首发